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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思想解放


  第六,要个性发展,必须从思想解放入手。怎样叫做思想解放呢?无论什么人向我说什么道理,我总要穷原竟委,想过一番,求出个真知灼见。当运用思想时,绝不许有丝毫先入为主的意见束缚自己,空洞洞如明镜照物。经此一想,觉得对我便信从,觉得不对我便反抗。“曾经圣人手,议论安敢到”,这是韩昌黎极无聊的一句话。圣人做学问,便已不是如此,孔子教人择善而从,不经一番择,何由知得他是善!只这个“择”字,便是思想解放的关目。欧洲现代文化,不论物质方面精神方面,都是从“自由批评”产生出来,对于在社会上有力量的学说,不管出自何人,或今或古,总许人凭自己见地所及,痛下批评,批评岂必尽当,然而必经过一番审择,才能有这批评,便是开了自己思想解放的路。因这批评,又引起别人的审择,便是开了社会思想解放的路。互相浚发,互相匡正,真理自然日明,世运自然日进。倘若拿一个人的思想做金科玉律,范围一世人心,无论其人为今人为古人,为凡人为圣人,无论他的思想好不好,总之是将别人的创造力抹杀,将社会的进步勒令停止了。

  须知那人若非经过一番思想,如何能创造这金科玉律来?我们既敬重那人,要学那人,第一件便须学他用思想的方法。他必是将自己的思想脱掉了古代思想和并时思想的束缚,独立自由研究,才能立出一家学说,不然,这学说可不算他的了。既已如此,为什么我们不学他这一点,倒学他一个反面?我中国千余年来,学术所以衰落,进步所以停顿,都是为此。有人说:思想一旦解放,怕人人变了离经叛道。我说:这个全属杞忧。若使不是经不是道,离他叛他不是应该吗?若使果是经果是道,那么,俗语说得好,“真金不怕红炉火”。有某甲的自由批评攻击他,自然有某乙、某丙的自由批评拥护他,经一番刮垢磨光,越发显出他真价。

  倘若对于某家学说不许人批评,倒像是这家学说经不起批评了。所以我奉劝国中老师宿儒,千万不必因此着急,任凭青年纵极他的思想力,对于中外古今学说随意发生疑问,就是闹得过火,有些“非尧舜、薄汤武”,也不要紧。他的话若没有价值,自然无伤日月,管他则甚?若认为够得上算人心世道之忧,就请痛驳起来呀!只要彼此适用思辨的公共法则,驳得针锋相对,丝丝入扣,孰是孰非,自然见个分晓。若单靠禁止批评,就算卫道,这是秦始皇偶语弃市的故技,能够成功吗?还有几句打破后壁的话,待我说来。思想解放,道德条件一定跟著动摇,同时社会上发现许多罪恶,这是万无可逃的公例。但说这便是人心世道之忧,却不见得。道德条件,本是适应于社会情形建设起来(孔子所谓时中时宜,最能发明此理)

  社会变迁,旧条件自然不能适用;不能适用的条件,自然对于社会上失了拘束力,成了一种僵石的装饰品。一面旧条件既有许多不适用,一面在新社会组织之下,需要许多新条件,却并未规定出来,道德观念的动摇,如何能免?我们主张思想解放,就是受了这动摇的刺激,想披荆斩棘求些新条件给大家安心立命。他们说解放思想便是破坏道德,“道德”二字作何解释?且不必辩。就算把思想完全封锁起来,试问他们所谓道德,是否就人人奉行?旧道德早已成了具文,新道德又不许商榷,这才真是破坏道德哩。至于罪恶的发现,却有两个原因。第一件,是不受思想解放影响的。

  因为旧道德本已失了权威,不复能拘束社会,所以恶人横行无忌。你看武人政客土匪流氓,做了几多罪恶,难道是新思想提倡出来吗?第二件,是受思想解放影响的。因为提倡解放思想的人,自然爱说抉破藩篱的话,有时也说得太过。那些坏人就断章取义,拿些话头做护身符,公然作起恶来。须知这也不能算思想解放的不好,因为他本来是满腔罪恶,从前却隐藏掩饰起来,如今索性尽情暴露,落得个与众共弃,还不是于社会有益吗?所以思想解放,只有好处,并无坏处。我苦口谆劝那些关心世道人心的大君子,不必反抗这个潮流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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