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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新文明再造之前途


  诸君,我想诸君听了我这番话,当下就要起一个疑问,说道:“依你说来,欧洲不是整个完了吗?物质界的枯窘既已如彼,精神界的混乱又复如此,还有什么呢?从前埃及、中亚细亚乃至希腊、罗马,都曾经过极灿烂的文明,后来都是灭绝了或中断了,不要这回欧洲又闹这出戏罢。”我对于这个疑问,敢毅然决然答应道:“不然,不然,大大不然。”欧洲百年来物质上精神上的变化,都是由“个性发展”而来,现在还日日往这条路上去做。他和古代中世乃至十八世纪前的文明,根本上有不同的一点,从前是贵族的文明、受动的文明,如今却是群众的文明、自发的文明。

  从前的文明是靠少数特别地位特别天才的人来维持他,自然逃不了“人亡政息”的公例,今世的文明,是靠全社会一般人个个自觉日日创造出来的,所以他的“质”虽有时比前不如,他的“量”却比从前来得丰富,他的“力”却比从前来得连续。现在的欧洲,一言以蔽之,万事万物都是“群众化”。这种现象,连我们有时也看得讨厌,有人说,这不是叫社会向上,倒是叫社会向下了。其实不然,一面固是叫旧日在上的人向下,一面仍是叫旧日在下的人向上。然而旧日在下的人总是大多数,所以扯算起来,社会毕竟是向上了。这种步骤,英国人所经过的最为明白。英国从前种种权利,都是很少数的贵族专有,渐渐拿出来给中级的人共享,渐渐拿出来给次中级又次中级乃至最低级的人一齐共享。不独物质上的权利如此,就是学问上艺术上乃至思想上,他那由上而下、由集而散的情形,也复如此。英国固然是最好的模范,其他各国也都是同一趋势,所以他的文明,是建设在大多数人心理上。好像盖房子从地脚修起,打了个很结实的桩儿,任凭暴风疾雨,是不会摇动的。

  讲到他的思潮,当法国大革命后唯心派哲学、浪漫派文学全盛之时,好像二十来岁一个活泼青年,思想新解放,生气横溢,视天下事像是几著可了,而且不免驰骛于空华幻想,离人生的实际却远了。然而他这种自由研究的精神,和尊重个性的信仰,自然会引出第二个时代来,就是所谓科学万能、自然派文学全盛时代。这个时代,由理想入到实际,一到实际,觉得从前什么善咧美咧,都是我们梦里虚构的境界,社会现象却和他正相反,丑秽惨恶,万方同慨。一面从前的理想和信条,已经破坏得七零八落,于是全社会都陷入怀疑的深渊,现出一种惊惶、沉闷、凄惨的景象。就像三十前后的人,出了学校,入了社会,初为人夫,初为人父,觉得前途满目荆棘,从前的理想和希望,丢掉了一大半。十九世纪末叶欧洲的人心,就是这样。虽然,他们并没有入到衰老时期。怎见得呢?凡老年人的心理,总是固定的,沉滞的,但会留恋过去,不想开拓将来;他那精神的生活,也和他的肉体一样,新陈代谢的机能全然没了,破坏性、反抗性是绝不会发动了。

  现代欧洲人,却不是那样。他们还是日日求自我的发展,对于外界的压迫,百折不回的在那里反抗,日日努力精进。正像三四十来岁在社会上奋斗的人,总想从荆天棘地中,建立一番事业。如今却不比从前在学校里发空议论了,他们人情世态酸甜苦辣都经过来,事事倒觉得亲切有味,于是就要从这里头找出一个真正的安身立命所在,如今却渐渐被他找著了。在社会学方面,就有俄国科尔柏特勤一派的互助说,与达尔文的生存竞争说相代兴。他是主张自我要发展的,但是人类总不能遗世独立,大事小事,没有一件不靠别人扶助,所以互相扶助,就是发展自己的唯一手段。他的论据,也是从科学上归纳出来,所以在思想界一天一天的占势力。

  在哲学方面,就有人格的唯心论、直觉的创化论种种新学派出来,把从前机械的唯物的人生观,拨开几重云雾。人格的唯心论,由美国占晤士首倡,近来英美学者愈加发挥。从前唯心派哲学家,将“心灵”认作绝对的一个实体,和他对象的“世界”相对待,分为两橛。占晤士一派用科学研究法,证明人类心的性能,实适应于外界而渐次发达,意力和环境互相提携,便成进化。人类生活的根本义,自然是保全自己发展自己,但人人各有个自己,用“自己”这个字,称呼通换不过来,所以给他一个通名,就叫做“人格”。这“人格”离了各个的自己,是无所附丽,但专靠各个的“自己”也不能完成。假如世界上没有别人,我的“人格”从何表现?假如全社会都是罪恶,我的“人格”受了他的渐染和压迫,如何能健全?由此可知人格是个共通的,不是个孤另的。想自己的人格向上,唯一的方法是要社会的人格向上。

  然而社会的人格,本是从各个“自己”化合而成。想社会的人格向上,唯一的方法又是要自己的人格向上,这就是意力和环境提携便成进化的道理。明白这个道理,那么所谓个人主义、社会主义、国家主义、世界主义种种矛盾,都可以调和过来了。直觉的创化论,由法国柏格森首倡,德国倭铿所说也大同小异。柏格森拿科学上进化原则做个立脚点,说宇宙一切现象,都是意识流转所构成,方生已灭,方灭已生,生灭相衔,便成进化。这些生灭,都是人类自由意志发动的结果,所以人类日日创造,日日进化。这“意识流转”就唤做“精神生活”,是要从反省直觉得来的。我们既知道变化流转就是世界实相,又知道变化流转的权操之在我,自然可以得个“大无畏”,一味努力前进便了。

  这些见地,能够把种种怀疑失望一扫而空,给人类一服“丈夫再造散”。就学问上而论,不独唯心唯物两派哲学有调和余地,连科学和宗教也渐渐有调和余地了。以上所述几家学派,都是当本世纪初期早已句出萌达,但未能完成,未能普及,便碰著这回大战。当战争中,人人都忙著应战,思想界的著述实在寂寥,所以至今没见什么进步。将来能否大成,和康德、黑格尔、达尔文诸先辈的学说有同等的权威,转移一代人心,也不敢必。但是欧人经过这回创巨痛深之后,多数人的人生观因刺激而生变化。将来一定从这条路上打开一个新局面来,这是我敢断言的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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