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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中国人种之将来


  清光绪二十五年

  日本某大政党之机关报,其名曰《大帝国》,征文于余,草此应之,因并以告我四万万同胞,各壮其气焉。篇中因仿效日本文体,故多委蛇沓复之病,读者幸谅之。撰者自志。

  欧人中国分割之议,倡之既有年,迄于今而其声浪愈高。其视中国人,不啻如土耳其如印度,且将如阿非利加矣。自英俄协商以来,事机益迫,驯至如意大利、奥地利、比利时、丁抹、葡萄牙,皆思染指。中国之运命,殆在于旦夕。吾中国之顽固醉梦者,渺然不自知,固无论矣。其薄有所见者,则惟惴惴忧之,以为中国必亡必亡而已。日本者,与中国同其利害者也,尔来保全中国、扶植中国之论,遍满于国中。然于一方亦有为反对之言者,其意盖谓中国终不能保全,虽欲扶植之而无益也。吾今故为此文,题曰“中国人种之将来”,以告我国民及兄弟之国民云。

  凡一国之存亡,必由其国民之自存自亡,而非他国能存之、能亡之也。苟其国民无自存之性质,虽无一毫之他力以亡之,犹将亡也。苟其国民有自存之性质,虽有万钧之他力以亡之,犹将存也。今日中国之现状,其受他力之横加,事机危迫,与前者之土耳其、印度、阿非利加殆无以异,且更甚焉。然中国人种之性质与其地位,决非如土耳其、印度、阿非利加之比例。欧人欲以前此待诸国之例待我中国,决非容易之事。且不宁惟是而已,他日于二十世纪,我中国人必为世界上最有势力之人种,有可豫断言者。今于他事置不论,请专就其人种之特质而论之。一曰富于自治之力也。泰西所谓文明自由之国,其所以保全人权,使之发达者有二端:曰参政权,曰自治权。而此两权之中,又以自治权为尤切要,此政治学者之公论也。虽然,参政权者,可以鼓国民之气,一跃而获之;自治权者,则恒因其历史习惯,积久而后成,非可以强致而骤得也。以法国人民之雄杰急进,而其自治之力不完。日本行宪法十数年,而自治体段犹远不及英国,此殆积于习惯,无可如何也。吾中国则数千年来,有自治之特质。其在村落也,一族有一族之自治,一乡有一乡之自治,一堡有一堡之自治。其在市集也,一市有一市之自治,一坊有一坊之自治,一行有一行之自治。乡之中有所谓绅士耆老者焉,有事则聚而议之,即自治之议会也。设族长、堡长,凡议定之事交彼行之,即自治之行政官也。其一族之祖祠,一乡之庙宇,或乡局或社学,即自治之中央政府也。祖祠、庙宇、乡局皆有恒产,其岁入岁出有定额,或有临时需费,则公议税其乡所产之品物,即自治之财政也。岁杪必布告其所出入,即财政之预算、决算也。乡族中有争讼之事,必诉于祖祠,诉于乡局,绅士耆老集议而公决之,非有大事,不告有司,即自治之裁判也。每乡每族必有义学,即自治之学校也。每乡族必自设巡丁,保里闬,禁盗贼,即自治之警察也。凡此诸端,凡关于自治之体制者,几于具备。人民之居其间者,苟非求富贵利达及犯大罪,则与地方有司绝无关涉事件,惟每年纳钱粮地丁(即田租)少许而已。而推其所以致此之由,非历代君相,乐畀吾民以此特权也。中国之地太大,人太众,历代君相皆苟且小就,无大略,不能尽力民事。其于民仅羁縻勿绝,听其自生自养而已。我民因君相不代我谋,于是合群以自谋之,积之既久,遂养成此一种政体。故以实情论之,一国之内,实含有无数小国,朝廷之与地方团体,其关系殆仅如属国,政府与民间,痛痒不甚相关。无论何姓代有天下,而吾民之自治也如故,故民亦不甚以为意焉。此实中国人种固有之习俗,大异于诸国者也。夫政府民人痛痒不关,爱国之心因以薄弱,此中国人之所短也。然因痛痒不关之故,使我民养成此自治之特质,亦不幸中之幸事也。凡人有自治之性者,外力不得容易干涉之。中国所以屡为异种所统治,而不变其性俗者,盖赖此也。夫取不同化之民以为属国,如食不消化之物,积于胃中,而每足以生病。中国今虽为他人俎上之肉,而其耐消化之力,颇有足恃者,恐彼逐逐者未易下咽也。

  或者曰:昔者统治中国之异种,皆游牧贱族,无有文化,故其入中国也,不能化中国,适为中国所化耳。若今日欧西文明之国,蹴踏中原,化之有方,驭之有术,吾恐中国固有自治之力,终必不保,而干涉之直易易耳。答之曰:中国人之自治,不独内地为然也。即旅居海外之工商,其自治之力量固甚厚,无论在何国,皆守其习俗,不与所寓之国同化。如南洋各埠,多有自祖父以来居其地十数世,而其社会之习惯一守中国之风,衣冠不变,言语不变。彼在海外且然,况于内地人民,其所积更深,其所联更大,欲一旦干涉之,岂容易哉?

  或者又曰:中国人所至皆守其俗,不与他国同化,此正中国人顽固之陋习,最为各国所憎恶者,而子乃津津然道之,何其陋欤?答之曰:凡人之性质与力量,只有一源,因其所发所施而异其效用。坚守旧物固恶也,然善用之即独立不羁之根原矣;舍己从人固美也,然不善用之即服从他国之根原矣。我国人居于海外者,不问其外面之现象何若,而其内恒以向来自治之法治之,不肯轻于自弃以从他人,正独立之基础也。各国自憎恶之,我自誉之,庸何伤焉?

  西人之言曰:凡国民向有自治权之习惯,不大经政府之干涉者,其要求参政权之会必不甚盛。我中国国民自古以来,未有如欧西各国倡自由、争政权之风者,其故未始不因此也。今者全世界文明进化之运相逼而来,自由平等之义已浸入中国人脑中。他日独立之基础既定,采西人之政体而行之,其成就之速,必有可惊者。盖有古来习惯之自治权以为之基,一蹴可以立至矣。此中国人种之将强,其原因一也。

  二曰有冒险独立之性质也。欧洲人所以雄于世界者,以其人喜冒险远游也。而我中国人亦颇富于此性质。五大洲之域,无地无中国人之足迹焉。且彼西人之远游者,其国家奖劝之,赞助之,保护之,风气既成,国民视为乐途,其惯冒险喜远游,未足以为夸也。而我中国则国家非惟不劝助之,且禁制之;非惟不保护之,且鱼肉之。而我民有不挫不挠之气,而自殖(西国则殖民也,我中国则民自殖也)于世界各地焉。南洋英属荷属诸岛,为中国人最初发见者十居五六。我民与土番战,夺其地垦而居之,因国家不助,独力不支,后乃举而畀诸英荷者,比比然也。当国家海禁极严之时,而吾民之游海外、扩土地、长子孙者,已不知凡几。非有独立冒险之性而能若是耶?方今虽设公使领事,以保护商民为名,其实则如木偶,甚乃择商民之肥者而噬之耳。彼各国民之旅居他国者,其本国政府噢咻之、抚育之,如保姆之护婴儿。吾中国则反是,旅居他国者数百万人,譬之则如弃儿也,上无怙恃,下无扶助,而吾民乃能自殖于人种竞争最烈之世,所至各地常为其地最有关系之人,此亦天下万国无其比例者也。以如此之人种,如此之性质,使有国家以教育之、保护之,其必不让欧西以独步也明矣。昔西人动以印度、土耳其比我中国,试问印度、土耳其人有此冒险独立之征验否乎?要之,不依赖国家之力而能独立者,此我中国人之所长也。中国人种之将强,其原因二也。

  今日全世界之地,其已开通者,不过欧罗巴之全境与亚细亚、北亚米利加之半境、澳大利亚三分之一而已,其余诸地尚在草昧之域。彼西人高掌远跖之手段,非不欲尽取而垦辟之、繁通之也,无如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以欧人之力,仅仅开通北米、澳洲而止矣,犹尚且多假手于我中国人。若南洋诸岛,则中国开之,欧人坐而食之耳。其余南米、阿非利加之地,虽归其辖属,然阅尔许年,不能增其繁荣,发其光彩也。此无他故,欧洲之人只有此数,其势固不足以分配(即遍布充塞之意)于大地,而其人开明之度既日进,分利之人(即执高等事业者)愈多,而生产之人(即任劳力者)愈少。夫辟未辟之地者,最劳苦而所得最少之事也。欧洲人之力量既不足更辟未辟之地,于是乃垂涎于他人之已辟者,思一举而篡取之。今者舍非洲、南米之地不复以全力经营,而眈眈逐逐,谋我中国;不能以实力相争,而欲以巧智攘夺,其无道固可愤,其无力亦可怜也!他日能有实力以开通全世界者谁乎?即我中国人种是也。白人骄而不劳苦,黑人、棕人惰而无智慧,然则此事舍我黄人不能任也。北米与澳洲今为白种人殖民地之区域,南米与非洲他日必为黄种人殖民地之区域,无可疑也!谓吾不信,请观其后。

  三曰长于学问,思想易发达也。我中国于周秦之间,诸子并起,实为东洋思想之渊海。视西方之希腊,有过之无不及。政治上之思想,社会上之思想,艺术上之思想,皆有亭毒六合、包罗万象之观。中世以还,国势统一,无外国之比较,加以历代君相以愚民为术,阻思想之自由,故学风顿衰息,诚有如欧洲之所谓“黑暗时代”者。夫欧洲所以有今日之文明者,因十字军以后,外之则赍来埃及、印度、远东之学术,内之则发明希腊固有之学术。古学复兴,新学继起,因蒸蒸而日上耳。中国今日之时局,正有类于是。外之则受欧洲输入之种种新学,内之则因国民所固有历史所习惯的周秦古学,而更加发明,加以现今政府威压之力,不能实行,言论思想之自由不能遏禁。自今以往,我国民思想之突飞,必有不可思议者。吾尝在湖南,见其少年子弟口尚乳臭,目不识蟹文,未尝一读欧西之书,而其言论、思想新异卓拔,洞深透辟,与西人学理暗合者,往往而有。然则中国人种之脑力,不让于欧西明矣。昔佛学之入中国,经智顗、玄奘、六祖之徒发明之,自成一种中国之佛学,非复寻常之佛学。他日欧学入中国,消化于中国人之脑中,必当更发奇彩,照耀于全世界,自成一种中国之欧学,非复寻常之欧学者。此我中国人之擅长也。我邦人昔留学于欧米者,所在每冠其曹。今学成因归国无所用而流寓于彼中者,尚不乏人。亦可证我中国人长于学问,而非彼半开人种之所能比例也。中国人种之将强,其原因三也。

  四曰民人众多,物产沃衍,善经商而工价廉,将握全世界商工之大权也。十九世纪为政治上竞争革命之时代,二十世纪为经济上竞争革命之时代,此有识者之公言也。而经济上竞争之大权,实握于劳力工人之手。近年以来,同盟罢工之案络绎不绝,各国之经济界屡受牵动,资本家深患之。夫以今日世界文明日进之故,百物腾踊,起居饮食所需,皆倍于昔时。工人以微薄之俸给,不足以赡日用,其求增工价固宜也,然因工价日增之故,则物价不得不随之而增。物价更增一级,则工价亦更增一级,如是相引,以至无穷。于是资本家与消费者,与劳力者,皆受其病。夫白种人以垄断之手段,促工业之进步,其意殆欲使全世界需用之物品,悉成于白种人之手,而无如世界开明之度日进,而白种之人只有此数,其人口增加之速率,与全世界销用物品增加之速率,终不足以相敌。劳力者常处于不足之势,因得有所挟以持资本家之短长。于此时也,非有外力以调剂之,他日之决裂,有不胜其祸者。而当此调剂之任者为谁?则我中国人种是也。中国人数众多,耐劳苦而工价廉,此白种劳力人之所最忌也,故其排斥之不遗余力。然排斥者,白人自护其私耳。天下之大势,既日趋于文明,即日趋于均平,固非一种之人之私心所能遏制也。以中国四百兆人之资本劳力,插入于全世界经济竞争之场,迭相补助,然后畸轻畸重之间,不至大相悬绝,而社会(即人群)上之危险,乃可以免。此乃二十世纪全世界一大进化之根原,而天运人事所必不可避者也。然则此进化之关键,惟我中国人种得而掌握之,我中国人顾可轻量乎?顾可自弃乎?商务者经济竞争之眼目也,而欧米人持之以制他种人之生命者也。然我中国人善于经商之性质,实有可惊者。吾尝见我旅居海外之商人,其人未尝入商业之学校,未尝经商会之讲求,而其举动行为,一切与商业学理暗合。其经商之始,非有巨大之资本也,乃至有不名一钱、持空拳以游于商界,不数年遂成素封之家者,比比然也。其人又非有政府之保护,有内地之扶助,而皆能自立,此实其特质之可惊者也。故尝以中国之商与欧米之商相比较,欧米人经学问而后能经商,中国人未经学问而已能经商;欧米人有大资本而后能经商,中国人不必有大资本而即能经商;欧米人得保护而后能经商,中国人不必得保护亦能经商。然则其商力之强弱优劣,可以见矣。他日者我中国人加以学问,厚其资本,而复有以保护之,则其商力必冲突披靡于全球,可断言也。今者西人制造物品之原料(即天产之物)一切皆取材于东方,运取东方之物,制为西方之产而复售于东方之人,犹且足以垄断全球之利权,况我东人自出之、自制之而自销用之乎?夫昔者我中国在海外之商,其力颇宏大,而在内地之商,其力转微弱者,以内地政体不善,压力多端,污吏奸侩,种种为商之大蠹故耳。他日变更政体,压力既去,其固有之力,皆当发现。而泰西人历年所发明之机器,与其所讲求之商业商术,一举而输入于中国,中国人受之,以与其善经商之特质相合,则天下之富源,必移而入中国人之手矣。此中国人种之将强,其原因四也。

  有此四原因,规以地势,参以气运,则中国人于来世纪必为世界上最有势力之人种,此非吾夸诞之言也。虽然,此不过其当然之理而已。天下事固不能委心任运,以待当然者之自至也,必加以人力,乃足以促其机而助其进。所谓人力者何?一曰合大群,二曰开人智。此二者我中国人人所当有事也,亦我兄弟之国民所当赞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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