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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货殖列传》今义


  清光绪二十三年

  西士讲富国学,倡论日益盛,持义日益精,皆合地球万国土地人民物产而以比例公理,盈虚消息之,彼族之富强,洵有由哉!然导其先河,乃自希腊昔贤,肇阐义奥,溯逮輓近,乃更光大,虽曰新学,抑亦古谊也。蒙昔读《管子·轻重篇》《史记·货殖传》,私谓与西士所论,有若合符,苟昌明其义而申理其业,中国商务可以起衰,前哲精意,千年湮没,致可悼也。作《今义》。

  《老子》曰:“至治之极,邻国相望,鸡狗之声相闻。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乐其业,至老死不相往来。”必用此为务,輓近世涂民耳目,则几无行矣。

  【启超谨按】《老子》所言上古之俗也。中国旧论每崇古而贱今,西人则不然,以谓愈上古则愈野蛮,愈輓近则愈文明,此实孔子三世之大义也(三世之例,由据乱而升平而太平,义主渐进)。所谓“邻国相望而老死不相往来”者,上古道路未通,所至闭塞,一林之障,一川之隔,则其势不能相通,于是沟然画为一国,故上古之国最多。今中国边地之土司,南洋、非洲之酋长,犹仿佛是俗。是俗盛行,则必一州一县之内(古之所谓一国者,其幅员不过与今日一州县相等),百物皆备然后可,然地力土宜实难齐一,是以山人乏鱼,泽人乏木,农有余粟,女有余布,操作之人甚劳,而所获乐利甚寡。遇有旱干水溢,更复无自振救,“不相往来”,其敝乃极于此。《佐治刍言》云:“譬之英国,诺东北兰、达尔喊两省则产煤,迷德塞、根德、诺佛色佛克等省则产五谷,哥奴瓦省则产铜锡,若非彼此互易,则采煤者既须兼顾饮食器用之事,不能专力开采,即产五谷之处,其人亦岂能专心树艺耶?”又云:“物产既可互易,则诺东北兰人欲得哥奴瓦省之铜锡,并根德等省之五谷,不啻取之本省中矣。”由两义观之,则通商者天地自然之理,人之所藉以自存也。故言理财之学者,当并国之差别界限而无之。有差别有界限,斯已下矣(如各国有加重进口税以保护己商等事);若不相往来,又差别界限之下者也。孟子所谓“不通功易事,以羡补不足”,又曰“如必自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皆深陈商学精义。太史公最达此义,故篇首直揭邪说,而斥为涂民耳目。老氏自言“法令者,将以愚民,非以明民”,正“涂民耳目”之确诂。以上古不得已之陋俗,而指为郅治之极。此言荧惑二千余岁,驯至今日,犹复以锁港谢客为务。强邻势胁,不得已而弛海禁,然曾不思相通之义,有来而无往,以至漏卮日甚一日。不宁惟是,各省道路梗塞,货钱不流,百里之遥,邈若异域,是岂直邻国而已?即所谓十八行省者,已不啻其几万亿国,是真能奉行老子之教者也。故史公作传,开宗即明此义,盖谓吾中国受病之所在,不清其本,则条流靡得而言也。

  太史公曰:“夫神农以前,吾不知已。至若《诗》《书》所述,虞夏以来,耳目欲极声色之好,口欲穷刍豢之味,身安佚乐,而心矜夸势能之荣,使俗之渐民久矣。虽户说以眇论,终不能化。

  【启超谨按】言货殖而推本于耳目口体之欲者,何也?凡圣人之立教,哲王之立政,皆将以乐其民耳。《礼运》曰:“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大地百物之产,可以供生人利乐之用者,其界无有极,其力皆藏于地,待人然后发之。所发之地力愈进,则其自乐之界亦愈进。自乐之界既进,则其所发之地力,愈不得不进,二者相牵引而益上。故西人愈奢而国愈富,货之弃于地者愈少,故说以黜奢崇俭为美德,此正与《礼运》孔子之言相反也。朝鲜之人最俭,人持两钱可以度日,而国卒以削亡,彼其人于两钱之外无所求,一日所操作,但求能易两钱则亦已矣。虽充其人与地之力,可以日致百钱或万钱,彼勿顾也。何也?己无所用之,而徒劳苦何为也?故尚俭之藏货于己,人尽知之,其为弃货于地,人罕察之。举国尚俭,则举国之地利,日堙月塞,驯至穷蹙不可终日。东方诸国之瘠亡,盖以此也。故俭者亦上古不得已之陋俗,而老氏欲持此以坊民,非惟于势不行,抑于义不可。太史公谓“俗之渐民久矣”,而世之辟儒,犹拾老氏之唾余导民于苦,以塞地利,殆不率天下为野人不止也。

  “故善者因之,其次利导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

  【启超谨按】何谓因之?西人言种植者,必考某种植物含某种质,宜于某土,某地土性含某种质,宜于某物,然后各因而用之。苟不知而误用则败,知之而强易则劳,此因之第一义也。又如热力、电力、水力,皆天地自然之物,取不禁,用不竭,昔人惟不知因,乃弃之于无用耳。故因之之学,今日地球上方始萌芽,他日此学大行,地力所能养人之界,将增至无量数倍,故史公以为最善也。人力亦然,燕函粤镈,各用所长,如英之曼支斯德,专业纺纱织布;法之来恩,专造丝货;德之波希米,专造五色玻璃;瑞士之专造金链表,苟易其俗则不能良。又如有数事于此,以一人分数日任之,则成就必钝而窳。以数人分一日任之,则成就必速而良,此亦贵能因也。何谓利导?如能自出新法、制新器者,许其专利,设博览会、比较场,通转运、便邮寄之类是也。何谓教诲?设农学堂、矿学堂、工学堂、商学堂是也。何谓整齐?不能兴新利,惟取世界上旧有之利益,从而整顿之,厘剔其弊,如陶文毅、胡文忠之理盐改漕等政,皆是也。自善治财者视之,已为中下策矣。与之争者,不思藏富于民之义,徒欲朘民之脂膏以自肥。輓近之计臣,日日策画筹度者,大率皆与之争也。故西人于民生日用必需之物,必豁免其税以便民。中国则乘民之急而重征之,如盐政之类是也。亦有西人良法美意,为便民而起,而中国恃为助帑之计,行之而骚扰滋甚者,如今日之邮政之类是也。故大本一谬,则无适而可,公理之学之不可以不讲如是夫。

  “故待农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

  【启超谨按】西人言富国学者,以农、矿、工、商分为四门。农者地面之物也,矿者地中之物也,工者取地面地中之物而制成致用也,商者以制成致用之物流通于天下也。四者相需,缺一不可。与《史记》之言,若合符节。

  “此四者,民所衣食之原也。原大则饶,原小则鲜,上则富国,下则富家,贫富之道,莫之夺予。而巧者有余,拙者不足。

  【启超谨按】原之大小,不以地为界,不以人为界,不以日为界,当以力为界。凡欲加力使大莫如机器,各种机器,农、矿、工之机器也;修通道路,利便转运,商之机器也。是故一亩所出,能养百人,则谓之饶;百亩所出,能养一人,则谓之鲜。一人耕能养百人,则谓之饶;百人耕能养一人,则谓之鲜。一日所作工,能给百日食,则谓之饶;百日所作工,能给一日食,则谓之鲜。是以用智愈多者,用力愈少,故曰:“巧者有余,拙者不足。”

  “故太公望封于营丘,地泻卤,人民寡,于是太公劝其女功,极技巧,通鱼盐,则人物归之,襁至而辐凑。

  【启超谨按】《易》曰:“日中为市,通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盖众人之所集,必大利之所丛也。《孟子》谓:“天下之商,皆悦而愿藏于王之市。”商之藏于吾市,吾之利也。后世公理不明,耻尚失所,于是倡为锁港闭关之说,以通商为大变,以开口岸为大蠹,闻之西人论通商公例,谓主国之利九,而客邦之利一,故西方无论何国,尺土寸地,皆可互市。日本旧论,亦主锁港,后乃举全国而口岸之。曷尝见其害乎?故史公论及富强,必以人物归之为主义。今之腐士,犹惴惴以通商开口岸为惧,冀绝外货之入,而止内泉之流,其犹受《老子》“涂民耳目”之余毒欤。劝女红,极技巧,亦今之日本所以兴也。

  “故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服足而知荣辱。’礼生于有而废于无,故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适其力。渊深而鱼生之,山深而兽往之,人富而仁义附焉。

  【启超谨按】《周礼》有保富之义,泰西尤视富人为国之元气,何以故?国有富人,彼必出其资本兴制造等事,以求大利,制造既兴,则举国贫民,皆可以仰糊口于工厂,地面地中之货赖以尽出,一国之货财赖以流通,故君子重之。輓近西国好善之风日益盛,富人之捐百数十万以兴学堂、医院等事者,无地不有,无岁不闻,岂其性独异人哉?毋亦保富之明效也,故曰“人富而仁义附焉”。俄罗斯苛待犹太人(犹太人最富),而国日以贫,高丽臣子无私蓄,而国日以削。太史公之重富人,其有意乎?以明此义,无惑夫世之辟儒,从而非笑之也。

  “六岁穰,六岁旱,十二岁一大饥。夫籴,二十病农,九十病末,末病则财不出,农病则草不辟矣。上不过八十,下不减三十,则农末俱利。

  【启超谨按】西人综核贸易情形,大率以十年为一运。以英商论之,自乾隆十八年、二十八年、三十七年、四十八年、五十八年时为商务最盛之运,大都极盛之后,以渐而衰,至五年而大衰。大衰之后,以渐而盛,又五年而大盛。西士深究其循环所以然之理。盖由欧洲产葡萄之数国,逾十年或十一年,必大熟一次,所获或数倍于寻常。又印度各地,每十二年必大歉一次,因思升降之原,必由于此。与“六岁穰六岁旱”之说不谋而合。西士又考十年一熟或一歉之故,始知由月体射来地面之热度差率所致,其一岁而各地之荒歉异者,受热之例异也。由此言之,则计然金穰、水毁、木饥、火旱之说,亦或由实测欤。要之,人非食不生,故百物之贵贱,恒依农产之贵贱生比例。十年循环,其机全系于此,故计然斤斤剂农末之平也。

  “平籴齐物,关市不乏,治国之道也。

  【启超谨按】平籴齐物之权,操之于税则。西国旧制,每有重收进口税,欲以保本国商务者,近时各国尚多行之。惟明于富国学者,皆知其非,以为此实病国之道也。盖通商之例,半属以货易货,其用现银者,十不及一二。故本国每年出口之货,皆由外商运货入境,交易而去,未必俱以现银购也。今既阻输入之路,则人亦更无术以易我货,此之谓自困。且一国之中,势不能尽百物而备造之,故无论何国人,欲屹然独立,不仰给于他国所产之物,必无是理。譬如多产五谷之国,以为若谷价翔贵,则利于己国,不知己国之民,不能徒食而自存也。其所需衣服器物等,皆取之于他国,谷价增则一切工价皆随之而增,我不已受其累乎?又昔有不宜谷之数国,业此者工本极大,而其地主严禁他国运谷食入口,或议加重其税,以困外农。英国五十年前即行此政,坐此之故,常患缺食,而余物贸易亦不畅旺。自1846年大开海禁,一切商务岁增惟倍,何也?平与不平之所致也。一物不平,斯百物不平矣;一国不平,斯万国不平矣。地球所产百物,恒足以供地上居民之用而有余。惟壅之于此,则匮之于彼,大壅则大匮,小壅则小匮,更迭吸引,相为比例,而品类盈绌,而价值涨落,其几甚微,其流甚巨。能平能齐,则天下蒙其福,不平不齐,则天下受其害。有国家者,曷为能平之,能齐之?恃有税则以左右之也。虽然,财政者,天下之事也,非合全地球之地力、人力所产所需而消息之,则无以得其比例。故《大学》理财之事,归于平天下也,仅治一国者,抑末矣。然治国者,苟精研此理而酌剂之,则关市亦可以不乏,而国必极富。今之英国,殆稍近之也。

  “积著之理,务完物,无息币,货勿留。

  【启超谨按】今日中国之言商务者,未尝不知此义,然而无法以避之者,阻力不去之所致也。何谓阻力?铁路不通,内河轮船不行,市镇中马路不修。故西人一日可运之货,我至以十日或半月始克运,运费视物之本价,动增数倍,而道中存积,顷刻坏损,以至百货不能出境,阻力一也。逢关纳税,遇卡抽厘,黩吏需索,扦手留难,或扣勒数日犹不放行,坐此霉烂积货,耽误市价,阻力二也。既无商会,不能相联,西商窥其情实,阴持短长,任意涨落,故延时日以老我师,阻力三也。三者不去,则息币留货之弊,无自而免,然去此非藉国力保护不为功也。故曰:“良牧亦去其害马者而已。”去阻力之谓也。天下一切事,悉有阻力,阻力悉去,百事毕举矣,此固不独商务为然也。

  “论其有余不足,则知贵贱,贵上极则反贱,贱下极则反贵,贵出如粪土,贱取如珠玉。

  【启超谨按】天下豪杰之士,每喜创新事业,而中人以下,每甘追逐风气。天下豪杰少而中人多,当每一事业之初创也,必获厚实,于群无量之人相率而追逐之。不知此业,实不能容此无量之人,乃不能不争贬其价值以相竞,于是其势必立蹶。而他种事业,因为众人所不趋,必至缺乏,值乃骤进,此“上极反贱,下极反贵”所以然之故。其理甚浅,而治生家往往不能察者,因其上极下极之界至难定,间有未极而指为已极者,亦有已极而拟为未极者,苟非善观时变,则易生迷惑也。昔康熙五十六年时,英国太平洋商务极盛,股分之值,骤增数倍,彼时格物士奈端致书其友购此股分,甫购至而彼商务公司已倾圮矣。西人论商务中,此等情形,比之气泡,谓其张至其大时,即将散之时也。世间无论何种商务,皆所不免。而以奈端之硕学高识,犹为所迷,故至今英人犹取其致友人书,藏之国家大书楼,视为鸿宝,以为商务中人戒也。西人富国之书,斤斤以此为言,盖谓苟国中人人尽明此理,则追逐风气者,不至举国若狂,而气泡不至屡张速散,而一国之群商,亦可无受其牵累也。此有国者保商之道也。若夫举吾全国之商,与他国之商争,则正宜用“出如粪土取如珠玉”之法。今欧西诸国,亦持此术以瘠我也。今吾中国之商,非无一二人能行此道者,然所争者,只本国之财,如鹬蚌相持,受渔人以利枋,而曾不知联为商会以与他人竞,此所以弱也。

  “财币欲其行如流水。

  【启超谨按】《礼运》曰:“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故泉之义取之流,布之义取之布,财政之患,莫患乎财藏于一人。若数人一处壅之,则全局受其害矣。然则古人曷为言保富?曰:凡富者,莫善于出其财以兴工艺贸易,子母相权,己可以获大利,而佣伴衣食于是焉,工匠衣食于是焉。如兴一机器布之厂,费本二十万,而造机器之人得其若干,种棉花之人得其若干,修房屋之人得其若干,工作之人得其若干,贩卖之人得其若干;而且因买机器也,而炼铁之人得其若干,开矿之人得其若干。因买棉花也,而赁地种植之人得其若干,造粪料造农器之人得其若干;因修房屋也,而木厂得其若干,窑厂得其若干。推而上之,炼铁开矿,以至窑厂等人,其货物又有其所自出,彼之所自出者,又复有其所自出,如是互相牵摄,沾其益者,至不可纪极。且工作贩卖之人既聚,既有所赡,则必衣焉,食焉,居焉,游焉,而于是市五谷蔬菜者得其若干,市布缕丝麻者得其若干,赁屋庑者得其若干,赁车马者得其若干。而此种种之人,持其所得者,复以经营他业,他业之人有所得,复持以经营他业,如是互相摄引,沾其益者,亦不可纪极。此之谓“行如流水”。虽然,人之沾吾益者,既已若此,疑于吾必有太耗,而所获之利,乃转不赀者。然则所获究谁氏之财乎?曰:是皆昔者弃于地者也。今以富者之财,贫者之力,合而用之,以取无量之财于地。故两有所益,而财亦不见其损也。曰:然则富人而骄奢淫佚以自奉者何如?曰:无伤也。彼食前方丈,而市酒肉者得以养焉;彼侍妾数百,而市罗绮簪珥者得以养焉;彼高堂华屋,而市桷甋者得以养焉;彼雕鞍玉勒,而市车骑者得以养焉;他事称是,而彼所市者,则又复有其所市者,递而引之,至不可纪极,犹前之云也。故于彼虽有大损,然为全局计,则流水之行,卒无所于碍,曾何伤乎?所最恶者,则癖钱之奴,守财之虏,朘削兼并他人之所有以为己肥,乃窖而藏之,以私子孙。己身而食不重肉,妾不衣帛,犹且以是市俭名于天下,壅全国之财,绝廛市之气,此真世界之蟊贼、天下之罪人也。而后之颂善政者,辄以大官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谓为美谈,抑何与计然之言相剌谬耶?善夫西人之政也,国家设银行,借国债,民有财,贷之于官,官藉之以兴工程,拓商务,以流通之于民,而国之富强遂莫与京。

  “废著鬻财于曹、鲁之间。

  徐广曰:“《子赣传》云‘废居’。著犹居也。”

  【启超谨按】《书》言:“肇牵车牛远服贾。”凡言商务者,必贾于四方,未有死徙无出乡者,故必废著然后能鬻财也。西人商会遍于五洲,每疲举国之力,以求通一地,辟一口岸,而中国四万万人怀安重迁,曾无思纠一公司,通一轮船,往他国以与人相角者,真可悲矣!

  “当魏文侯时,李克务尽地力,而白圭乐观时变。

  【启超谨按】尽地力者,农、矿、工之事也。观时变者,商之事也。两者相须而成,不可偏废。然尽地力者每劳而所得少(谓以所用力与所得利比较,观时变者而觉其少),观时变者每逸而所得多。大抵其国多下等筋力之人者,宜讲尽地力,其国多上等智术之人者,宜讲观时变。今吾中国欲持观时变之学,以与西人争,未必能胜之。若讲尽地力,则未知鹿死谁手也。中国数千年未辟之地利,蕴积以俟今日,而地球五洲荒莽之区,尚居其半。他日亚洲、非洲、南美洲,非藉我四万万人之力,终莫得而辟也。

  “趋时若鸷鸟猛兽之发。故曰吾治生产,犹伊尹、吕尚之谋,孙吴用兵、商鞅行法是也。是故其智不足以权变,勇不足以决断,仁不能以取予,强不能有所守,虽欲学吾术,终不告之矣。”

  【启超谨按】西人富国之学,列为专门,举国通人才士,相与讲肄之。中国则邃古以来,言学派者,未有及此也。观计然、白圭所云,知吾中国先秦以前实有此学。白圭之言,其郑重之也如是,知其中精义妙道必极多,苟承其学而推衍之,未必逊于西人,而惜乎其中绝也。今西人之商焉者,大率经学堂中朝研夕摩,千印万证而来,而我以学书不成之人,持筹而与之遇,无惑乎未交绥而已三北也。

  【启超又按】务观时变者,据乱以至升平世之事也。若太平世必无是,何以故?所谓时变者,生于市价之不一;市价之不一,生于不平不齐;不平不齐,生于商之不相通。或道路阻于转运,或关税互生区别,是以或彼物壅于此而匮于彼,或彼物壅于彼而匮于此。故虽一二日之间,数十家之市,而变态之起,已无量数,积以多时,参以各地,其倏忽幻异,波谲云诡,益不可思议。昧者弗察其故,当变之忽来而讶之,及变之既去而忘之,以故累失算而恒见制于人,是之谓拙商。有工心计者出,求其所以然,究其所终极,合前后情形以察之,统各地异同以较之,行之以钩距之法,用之以罗织之术,参伍错综,观之既熟,而得其比例之定率,乃用其中数以权之,以消息之,故所发无不中,而群商皆受制焉,是之谓巧商。商学之精义,至是备矣。然其所得者,皆群商之财也,不啻欺群商之暗弱,而輓其臂以搀夺之也。无以异于豪强兼并之为也,且彼所幸者,亦由地球之上智人少而愚人多,故术得行耳。若太平之世,教学大明,天下一切众生智慧平等,将彼所谓时变者,皆如日食彗见,尽人知其所由来,与其一定不易之式,而何所惊骇?而何所播弄?况乎太平之世,自有平货齐物之道,而所谓随时随地,变态倏忽,波谲云诡者,皆归消灭也。故曰观时变者,非太平之行也。今吾持此义以语今日据乱世之人,知必莫予信也。吾今试问:有一国于此,其商互相搀夺,互相倾挤,而冥冥之中,垄断其利于一人或数人,彼其国之商务何如?则必曰是将窳败衰落,而不可理也。识时者必又曰,何不合全国之力,相联属相友助以与他国敌,而徒自糜烂其商务何为也?夫吾究不知垄断其利于一国与垄断其利于一人,有何殊异也。人与人相挤,而全国之商病;国与国相挤,而举天下之商病。彼天下亦一大国也,妄生分别,自相蟊贼,故国与国之界限不破,则财政终莫得而理,天下终莫得而平也。《孟子》曰:“有贱丈夫焉。”以太平世之律治之,则白圭之流,其犹不免于此名。而彼之以商务称雄于寰宇者,又贱丈夫之大者耳。虽然,若以治今日之中国,拯目前之涂炭,则白圭、计然,真救时之良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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