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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东侠


  清光绪二十三年

  日本以区区三岛,县琉球,割台湾,胁高丽,逼上国。西方之雄者,若俄、若英、若法、若德、若美,咸屏息重足,莫敢藐视。呜呼,真豪杰之国哉!而其始乃不过起于数藩士之论议。一夫倡,百夫和;一夫趋,百夫走;一夫死,百夫继。盖自安政、庆应之间,日本举国甚嚣尘上矣。余读冈千仞氏之《尊攘纪事》,蒲生重章氏之《伟人传》,冥想当时侠者,言论丰采,一一若在耳目。其一二定大难,立大功,赫赫于域外者不必道,乃至僧而亦侠,医而亦侠,妇女而亦侠,荆、聂肩比,朱、郭斗量,攘彝之刀,纵横于腰间,脱藩之袴,络绎于足下。呜呼,何其盛欤!龙蛇起陆,惊前劫之杀机;燕雀处堂,哀尸居之余气。书其微者,而显者可以概矣。鉴于彼而己可以惧矣。记东侠。

  僧月性,周防人也。尝读《西蕃记传》,至西班牙以西教蛊诱爪哇,遂夺其国,慨然挥泪曰:“呜呼!彼得民心,有一天主教焉而已。彼既以教诱民,我亦不可不以教结吾民心。夫民之易感动也,莫吾鸾教若(按:鸾教乃日本佛教之一宗)。我将以吾教结民心,以拒彼来诱我民者。”因每说法,必寓尊攘意,言言恳恻,声泪俱下,庶民感激,翕然趋之,听者常数千百人,时人号曰“海防僧”。

  僧月照,西京清水寺住持也。为人慷慨重气节,嘉永甲寅,让寺职于弟信海,游历诸国,以察世变。逮西舰入浦贺,举国汹汹,月照先众倡义,出入诸公卿门,以勤王事,幕吏深忌之。近卫公某恐其罹祸,使避难于萨摩,与萨藩士西乡隆盛、有村俊斋俱。会萨摩旧君薨,藩论一变,咸责隆盛匿私交,而追捕又至。隆盛往见月照告以实,月照曰:“余固分万死,唯一旦就逮,累及近卫公。”乃伸首逼隆盛曰:“余宁死于同志之手。”隆盛亦自知命穷,乃走出,命舟航日向。时会望夜,大月霁朗,开宴吟赏,酒酣慷慨,书和歌示隆盛,隆盛受而怀之,与月照相抱而投海,举舟惊起,各入海拯之,隆盛幸苏,而月照遂死。

  浦野望东者,福冈藩士某之女也。年五十四丧夫,漫游上国,与一时知名士唱酬。时幕吏专擅,日主守府,望东忧之,密谒太宰府流寓之诸公卿,商勤王事。山口藩士高杉晋作,尝避党难,来于筑,望东匿之己墅。庆应元年,福藩杀正议士二十余人,望东亦以屡与正议士会,且庇逋逃事得罪,特以其为女子,减死一等,处流于筑之姬岛,造小狱囚之。望东哀同志之死,刺血书《心经》,副之以和歌(日本之歌也)。各赠其家,以吊祭之。其在岛也,小屋一间,咸风蛋雨,虽丈夫所不耐,而望东悠然自得,不渝其志,著《日乘》三卷。二年秋,长门正议浪士等,潜航姬岛夺以去,匿马关。望东既老病,教其孙省赞翌忠义,周旋国事,卒为幕吏所恶,下狱瘐死。

  驹井跻菴者,加贺人也。慷慨忧世,常钦慕长门侯勤王事,欲其旧主亦如之,思竭力焉。一日访某氏,座有册子纪时事者,请借视,主人曰:“贵国以堂堂大藩,方此国家危急之秋,未闻有一人为皇国竭力者,视之复何益?”跻庵慨然叹曰:“宜矣,为诸君所轻蔑也。我国百万石之大藩,而因循苟且,知大义名分者鲜矣。此可愧也。”声泪俱下,不能仰视,满坐闻者动色焉。乃急作匿名书邮加侯,报京师动静。于是藩主大惊,使老臣入都,周旋王事。后知书出跻庵手,亟称其志,而跻庵亦累报京师动静,阖藩愤动。其后为幕势所压,藩论忽变,下狱死。

  论曰:世所称日本侠者,若吉田寅次、佐久间、清川八郎、牟田尚平、中山忠爱、平野国臣、真木保臣、小河一敏、大久保、堀有马、田中河州诸氏,踪迹不一,或达或死,其行事多在人耳目。至于四君子,或罕道之。余以为不观于医侠、僧侠、妇侠,而以侠为国之用不著,故乐述其轶事如此。嗟乎!今之士大夫,稍有人心者,其莫不知西教之为可畏也。虽然,畏之何益?物必自腐而后虫生焉。中国被服儒术者,不上数十万人,胡不闻有持月性之说,昌明吾教以结吾民心者也,西乡氏巍然为变法之魁。维新以后,参议大政,海外至今称之。其不与月照同葬鱼腹者几希耳,使月照而更生,彼其所建白,又宁惭西乡焉?望东一弱女,佐佑豪杰,庇护党人,视范孟博之母,又将过之。驹井藐尔医者,岂尝有尺寸之柄于天下,而积诚所感,强藩为动。呜呼!何其盛也!闻之重学之例,凡物之具永静性者,不加以力而不能动也。及其既动,不加以力而不能静也。中国、日本,同立国于震旦,画境而治,各成大一统之势。盖为永静之国者,千年于兹矣。日本自劫盟事起,一二侠者,激于国耻,倡大义以号召天下。机捩一动,万弩齐鸣,转圜之间,遂有今日。后之论者,悼诸君所志之未成,而不知其所成盖已多矣。我国自广州之役,而天津,而越南,而马关,一耻再耻,一殆再殆,而积薪厝火,鼾声彻外,万牛回首,丘山不移。呜呼!岂外加之力犹未大耶?抑内体之所以受力者有不任也?《诗》曰:“天之方蹶,无然泄泄。”龚子曰:“履霜之屩,寒于坚冰。未雨之鸟,戚于漂摇。痹痨之疾,殆于疽痈。将萎之华,惨于槁木。”抚王室之蠢蠢,念天地之悠悠,乃掩卷而长太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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