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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本第三(6)


  爱曰:“如事父一事,其间温凊定省之类,有许多节目,亦须讲求否?”曰:“如何不讲求?只是有个头脑,只就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讲求。如讲求冬温,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讲求夏凊,也只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此心若无人欲,纯是天理,是个诚于孝亲之心,冬时自然思量父母寒,自去求温的道理;夏时自然思量父母热,自去求清的道理。”(王阳明)

  【启超谨按】此言为道与为学,两不相妨也。为道日损,故此心不许有一毫人欲间杂;为学日益,故讲求许多条理节目。然既有日损之道,则日益之学,乃正所以为此道之应用也。且既有日损之道,自不得不生出日益之学以为之应用也。如诚有爱国之心,自能思量某种某种科学,是国家不可缺的,自不得不去研究之。又能思量某种某种事项,是国家必当行的,自不得不去调查之。研究也调查之也,皆从爱国心之一源所流出也。故曰“如何不讲求”也。但吾之所以研究此调查此,必须全出于爱国之一目的,不可别有所为而为之。苟别有所为而为之,则是人欲间杂也。故曰“须有个头脑”也。由是言之,讲王学与谈时务,果相妨乎?

  只要良知真切,虽做举业,亦不为心累。(中略)任他读书,只是调摄此心而已,何累之有?(王阳明)

  【启超谨按】程子言举业不患妨功,惟患夺志。王子此言,正本于彼。夫学至举业,可谓污贱矣。然苟良知真切,犹不为心累。然则日日入学校习科学,更何能累之有?故世有以讲道学为妨科学,而因以废道学者,可以前条正之。又或以讲科学为妨道学,而因以废科学者,可以本条正之。但惟患夺志一语,最当注意。刻刻在学校习科学,刻刻提醒良知,一丝不放过,此学之要也。

  良知明白,随你去静处体悟也好,随你去事上磨炼也好。(王阳明)

  须在事上磨炼工夫得力。若只好静,遇事便乱。那静时工夫亦差,似收敛而实放溺也。(王阳明)

  【启超谨按】事上磨炼工夫,亦是王子立教一要点,益可见致良知非以独善其身也。

  道固自在,学亦自在。天下信之不为多,一人信之不为少者,斯固君子不见是。而无闷之心也,乃仆之情,则有大不得已者存乎其间,而非以计人之信与不信也。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万物,本吾一体者也。生民之荼毒困苦,孰非疾痛之切于吾身者乎?不知吾身之疾痛,无是非之心者也。是非之心,不虑而知,不学而能,所谓良知也。良知之在人心,无间于圣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世之君子,惟务致其良知,则自能公是非,同好恶;视人犹己,视国犹家。而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求天下无治不可得矣!古之人所以能见善不啻若己出,见不善不啻若己入,视民之饥溺犹己之饥溺;而一夫不获,若己推而纳诸沟中。非故为是以蕲天下之信己也,务致其良知求自慊而已。(中略)后世良知之学不明,天下之人用其私智以相比轧,是以人各有心,而偏琐僻陋之见,狡伪阴邪之术,至于不可胜说。外藉仁义之名,而内以行其自私自利之实;诡辞以阿俗,矫行以干誉;掩人之善,而袭以为己长;讦人之私,而窃以为己直;忿以相胜,而犹谓之徇义;险以相倾,而犹谓之疾恶;妒贤忌能,而犹自以为公是非;恣情纵欲,而犹自以为同好恶;相凌相贼,自其一家骨肉之亲。已不能无尔我胜负之意,彼此藩篱之形。而况于天下之大民物之众,又何能一体而视之则无怪于纷纷藉藉?而祸乱相寻于无穷矣!仆诚赖天之灵,偶有见于良知之学,以为必由之而后天下可得治。是以每念斯民之陷溺,则为之戚然痛心。忘其身之不肖,而思以此救之,亦不自知其量者。天下之人,见其若是,遂相与非笑而诋斥之,以为是病狂丧心之人耳。呜呼!是奚足恤哉?吾当疾痛之切体,而暇计人之非笑乎?人固有见其父子兄弟之坠溺于深渊者,呼号匍匐,裸跣颠顿,若此是病狂丧心者也。故夫揖让谈笑于溺人之傍而不知救,此惟行路之人,无亲戚骨肉之情者能之。然已谓之无恻隐之心非人矣。若夫在父子兄弟之爱者,则固未有不痛心疾首,狂奔气尽,匍匐以拯之。彼将陷溺之祸有不顾,而况于病狂丧心之讥乎?而又况于蕲人之信与不信乎?呜呼!今之人虽谓仆为病狂丧心之人,亦无不可矣。天下之人心,皆吾之心也。天下之人,犹有病狂者矣,吾安得而非病狂乎?犹有丧心者矣,吾安得而非丧心乎?昔者孔子之在当时,有议其为谄者,有议其为佞者,(中略)则当时之不信夫子者,岂特十之二三而已乎?然而夫子汲汲遑遑,若求亡子于道路,而不暇暖席者,宁以期人之知我信我哉?盖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仁,疾痛迫切虽欲已之而自有所不容已。(中略)若其遁世无闷,乐天知命,则固无入而不自得,道并行而不相悖者也。仆之不肖,何敢以夫子之道为己任?顾其心亦已稍知疾病之在身,是以彷徨四顾,将求其有助我者,相与讲去其病耳。今诚得豪杰同志之士,扶持匡翼,共明良知之学于天下,使天下之人,皆知自致其良知,以相安相养,去其自私自利之蔽,一洗谗妒胜忿之习,以跻于大同,则仆之狂病,固将脱然以愈,而终免于丧心之患矣!(王阳明)

  【启超谨按】此阳明先生《与聂双江书》也(双江,王门龙象,与钱绪山、王龙溪、王心斋、邹东廓齐名)。字字是血,语语是泪,读之而不愤不悱者,非人矣。观此则知王学绝非独善其身之学,而救时良药未有切于是者。阳明先生之心,犹孔子、释迦、基督之心也,其言犹孔子、释迦、基督之言也。以为非以此易天下之人心,则天下终不得而理也。其一片恳切诚意,溢于言表,不啻提我辈之耳而命之也。我辈虽听之藐藐,或腹诽而面诋之,先生惟有哀矜而无愤怒也。虽然我辈不幸而不闻先生之言,则亦已耳。既已闻之,而犹不肯志先生之所志,学先生之所学,是自暴自弃也。自暴者,不可与有言也;自弃者,不可与有为也。今试问举国之人,苟皆如先生所谓用其私智以相比轧,假名以行其自私自利之习,乃至于其所最亲近而相凌相贼者。苟长若是,而吾国之前途尚可问乎?夫年来诸所谓爱国合群之口头禅,人人能道,而于国事丝毫无补者,正坐是耳。《记》曰:“不诚无物。”又曰:“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不诚未有能动者也。”然则今日有志之士,惟有奉阳明先生为严师,刻刻以不欺良知一语,自勘其心髓之微。不宁惟是,且日以之责善于友朋,相与讲明此学以易天下,持此为矩,然后一切节目事变出焉。此矩不逾,则其所以救国者,无论宗旨如何,手段如何,皆百虑而一致,殊途而同归也。而不然者,则既不诚无物,一切宗旨手段皆安所丽?所谓闲说话而已。欧美诸国,皆以景教为维系人心之的。日本则佛教最有力焉,而其维新以前所公认为造时势之豪杰,若中江藤树,若熊泽蕃山,若大盐后素,若吉田松阴,若西乡南洲,皆以王学式后辈。至今彼军人社会中,犹以王学为一种之信仰。夫日本军人之价值,既已为世界所共推矣。而岂知其一点之精神教育,实我子王子赐之也。我辈今日求精神教育,舍此更有何物?抛却自家无尽藏,沿门托钵效贫儿。哀哉!

  【启超又按】子王子欲以致良知之义易天下之人心,似此究属可能之事耶?抑不可能之事耶?此实一疑问也。难者曰:世界之所以进化,皆由人类之争自存。质而言之,则自私自利者,实人类所以自存之一要素也。今如子王子言,欲使天下之人皆自致其良知,去其自私自利,以跻于大同。其意固甚美,然我如是而人未必如是,我退而人进,恐其遂为人弱也。是所谓消极的道德,而非积极的道德也。应之曰:不然,无论功利主义,不足为道德之极则也。即以功利主义论,而其所谓利者,必利于大我而后为真利。苟知有小我而不知有大我,则所谓利者,非利而恒为害也。而此大我之范围,有广狭焉。以一家对一身,则一家为大我;以一地方对一家,则一地方为大我;以一民族一国家对一地方,则民族国家为大我。如是者,其级累说不能尽,而此牺牲小我以顾全大我之一念,即所以去其自私自利之蔽,而跻于大同之券也。质而言之,则曰公利而已,曰公德而已。子王子所欲以易天下者,即是物也。而天演界争自存之理,亦岂能外是也?难者又曰:以子王子之魄力,终身提倡此义,而当时之人心,不闻其缘此而遽易。此可见其道至逆,而非可以达于天下也。应之曰:此其事之难,不俟论也。然乌可以难焉而已也?自古一代之学风,恒不过有力者数人倡之焉尔,而影响所及,其泽不斩者或数十年百年。曾文正之论人才,言之既博深切明矣(见《曾文正文集》),亦安见其不能易也?《诗》曰:“鼓钟于宫,声闻于外。”亦在有志者之自振而已。

  【启超谨按】阳明先生提“致良知”三字为学鹄,本是彻上彻下工夫,当下具足,毫无流弊。惟先生没后,门下提絜本体,未免偏重。末学承流,展转失真。甚或贪易畏难,高语证悟。而阙于修持,则有仅言良知,而“致”之一字,几成赘疣者。先生尝言依著良知做去,彼辈则依著良知而不做者也。是又先生所谓不行不得谓之知而已。故逮乎晚明,刘蕺山专标慎独以救王学末流,其功洵不在阳明下,然倡慎独非自蕺山始。今更述诸哲之学说以演此义,其亦本之本、原之原也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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