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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译书(3)


  一曰人名、地名。高凤谦曰:“西人语言,佶屈聱牙,急读为一音,缓读为二、三音,且齐人译之为齐音,楚人译之为楚音,故同一名也,百人译之而百异。《瀛寰志略》所载国名之歧,多至不可纪极。宜将罗马字母编为一书,自一字至十数字,按字排列,注以中音。外国用英语为主,以前此译书多用英文也;中国以京语为主,以天下所通行也。自兹以后,无论以中译西,以西译中,皆视此为本。”可谓精当之论。惟前此已译之名,则宜一以通行者为主。旧译之本,多出闽、粤人之手,虽其名号参用方音者,今悉无取更张,即间有声读之误,亦当沿用。盖地名、人名,只为记号而设,求其举此号,而闻者知为何人何地足矣。近人著书,或矜言厘正,如谓英吉利乃一岛之称,称其国名,则当云“白尔登”,谓西伯利亚之音不合,宜易为“悉毕尔”之类,徒乱人意,盖无取焉。今宜取通行最久,人人共读之书,刺取其译名,泐为定本。其续译之本,有名目为旧译所无者,然后一以英语、京语为主,则尽善矣。

  二曰官制。有义可译则译义,义不可译乃译音,此不易之法也。人名、地名不过记号之用,译音已足。至如官制一途,等差甚繁,职掌各别,若徒译音,则无以见其职位若何,及所掌何事。如《水师章程》等书,满纸不相连属之字,钩辀格磔,万难强记,此一蔽也。若一以中国官比例之,则多有西官为中土所无者。康成注经,以汉况周,论者犹讥其不类,况于习俗迥殊,沿革悬绝。且中国官制名实不副,宰相不与机务,兵部不掌军权,自余一切,罔不类是。然则以中例西,虽品位不讹,职掌已未必吻合,如守土大吏,率加“督抚”之号,统兵大员,概从“提镇”之名,鹿马同形,安见其当?至于中土,本无此官,强为附合者,其为乖谬,益不待言,此又一弊也。今宜博采各国官制之书,译一通表,先用西文列西名,详记其居何品秩,掌何职守,然后刺取古今官制与之相当者,为译一定名。今有其官,则用今名,今无其官,则用古名,古今悉无,乃用西音,翻出名之(中国官称喜袭古号,即如“巡抚兼副都”之衔,而遂号中丞,“知州”非司牧之任,而沿称刺史。凡此之类,不一而足。皆于正名之谊有乖,然人人知其为同名异实,无所不可。若以西官袭中号,则人将因其所定之名,以求其所掌之职,苟立名不慎,则读者鲜不误会,即如英国、印度之长官,与威而士之长官,译者皆名之为“印度总督”“威而士总督”,而不知其权迥异也。此等之类极多,不可枚举。取参错之名而比较以定之,此事最难。如《历代职官表》可谓近代博大明备之书,然其定例以本朝官为主,而列历代之名于下,其前代有此官而本朝竟无之者已多漏略失载,而其中以古制勉强牵合今制,实则其职绝不相类者,尤属不少。夫同在中国数其沿革,尚且若兹之难,况以中例西耶。故苟其职为古今悉无者,切不可勉强牵合,无宁译西音而注其职掌而已)。此后凡译书者,皆当按西文查表,沟若画一,则耳目不乱,制置厘然矣。若未能就此盛业,亦当于译出之每官名下,详注其品秩、职掌,勿使学者疑焉(日本近日官制悉模仿西法,而其官名率多汉唐遗称,若有中国古今悉无之官则用日本名称,亦大佳也)

  三曰名物。高凤谦曰:“泰西之于中国,亘古不相往来,即一器一物之微,亦各自为风气。有泰西所有中国所无者,有中国所有泰西所无者,有中西俱有而为用各异者。至名号则绝无相通,译者不能知其详,以意为之名,往往同此一物,二书异名,且其物为中国所本有者,亦不能举中国之名以实之。今宜将泰西所有之物,如六十四原质之类,及一切日用常物,一一考据,其为中国所有者,以中名名之;中国所无者,则遍考已译之书,择其通用者用之;其并未见于译书者,则酌度其物之原质,与其功用,而别为一名。”其论韪矣!有生以来,万物递嬗,自大草、大木、大鸟、大兽之世界,以变为人类之世界,自石刀、铜刀、铁刀之世界,而变为今日之世界。其间产物生灭相代,其种非一,或古有今无,或今有古无,或古今俱有之而古人未能别析其名(如六十四原质,自古人视之则统名为气、为土、为石而已)。至于人造之物,日新月异,其名目之增,尤不可纪极。西人惟文字与语言合也,故既有一物,则有一音、有一字、有一名。中国惟文字与语言分也,故古有今无之物,古人造一字以名之者,今其物既已无存,则其字亦为无用;其今有之物,既无其字,则不得不借古有之字而强名之。此假借之例,所以孳乳益多也。然以虚字假实字,沿用已久,尚无不可(“不”字、“焉”字、“之”字、“也”字、“哉”字之类)。以实物而复假他实字以为用,则鲜不眩矣。且新出之事物日多,岂能悉假古字?故为今之计,必以造新字为第一义。近译诸名如“汽”字之类,假借字也。如六十四原质“锌”“铂”“钾”等之类,造新字也。傅兰雅译化学书,取各原质之本名,择其第一音,译成华文,而附益以偏旁,属金类者加“金”旁,属石类者加“石”旁,此法最善。他日所译名物,宜通用其例。乃至属鱼类者加“鱼”旁,属鸟类者加“鸟”旁,属木类者加“木”旁,属器类者加“匚”旁,自余一切,罔不如是,既无称名繁重之苦,又得察类辨物之益。定名之后,仍用名目表之法,并列两文以资证引,此译家正名之宏轨矣。

  四曰律度量衡。列国并立,则衡量必不一,列国既通,则必于其不一者,而思所以一之。李斯之制秦权、秦量是也。今将译通万国之籍,亟宜取万国之律度衡量,列为一表,一英尺为中国若干尺,一英里为中国若干里,一磅一佛郎一罗卜等为中国若干金,其西国之名,皆宜画一(如或称佛朗或称福兰格、或称罗卜或称卢布或称留之类)。各国类别,勿有挂漏。四明沈氏有《中国度量权衡表》一书,惜未大备。掇拾补苴之,斯成大观矣。

  五曰纪年。以孔子生年为主,次列中国历代君主纪年,次列西历纪年,次列印度旧历纪年,次列回回历纪年,次列日本纪年,通为一表。其有小国虽纪年不同,而无大事可载记者,暂略之。它日译书,依名从主人之义,凡记某国之事,则以其国之纪年为正文,而以孔子生年,及中国历代纪年旁注于下。

  译书有二弊,一曰徇华文而失西义,二曰徇西文而梗华读。夫既言之矣,翻译之事,莫先于内典,翻译之本,亦莫善于内典。故今日言译例,当法内典。自鸠摩罗什、实义难陀皆深通华文,不著笔受;玄奘之译《瑜伽师地论》等,先游身毒,学其语,受其义,归而记忆其所得,从而笔之。言译者当以此义为最上,舌人相承,斯已下矣。凡译书者,将使人深知其意,苟其意靡失,虽取其文而删增之,颠倒之,未为害也,然必译书者之所学与著书者之所学相去不远,乃可以语于是。近严又陵新译《治功天演论》,用此道也。

  凡义法奥赜、条理繁密之书,必就其本文分别标识,则读者易了。经学以《仪礼》为最繁密,故治《仪礼》学者,分章节务极细;佛学以《相宗》为最奥赜,故治慈恩学者,修科文务极详。今西人格致、律法诸书,其繁赜与《相宗》、礼学相埒,凡译此类书,宜悉仿内典分科之例,条分缕析,庶易晓畅,省读者心力。近英人潘慎文新译《格物质学》,颇得此意。其或佳书旧有译本,而译文佶屈为病不可读者,当取原书重译之。南书《涅槃经》经谢灵运再治,而大义毕显;《华严》《楞伽》皆经唐译而可读。其前事也,如同文馆旧译之《富国策》,而《时务报》有重译之本;广学会旧译之《泰西新史揽要》,而湖南有删节之编,咸视原书晓畅数倍,亦一道也。

  舌人声价,日益增重,译成一籍,费已不赀,而译局四设,各不相谋,往往有同此一书,彼此并译。昔制造局所翻《化学鉴原》,并时翻者凡有四本,黄金虚牝,良可叹嗟。今宜定一通例,各局拟译之书先期互告,各相避就,无取骈拇。然此非有司之力,殆未易整齐也。

  请言译才。凡译书者,于华文西文及其所译书中所言专门之学,三者具通,斯为上才,通二者次之,仅通一则不能以才称矣。近译西书之中,算书最佳,而《几何原本》尤为之魁,盖利、徐、伟、李皆邃于算,而文辞足以达之也。故三者之中,又以通学为上,而通文乃其次也。今国家之设方言学堂,其意则非教之以学也,不过藉为译署、使馆之通事而已。故其学生亦鲜以学自厉,肄业数年,粗识蛮语,一书未读,辄已出学,若此类者殆十而六七也。夫执略解华文、能操华语之人,而授之以先秦两汉旧籍,欲其索解焉不可得也。今责此辈以译西文,殆犹是也。故欲求译才,必自设翻译学堂始。马建忠曰:“翻译书院之学生,选分两班。一选已晓英文或法文,年近二十,而资质在中人以上者十余名入院,校其所造英法文之浅深,酌量补读,而日译新事数篇以为功课,加读汉文,由唐宋八家、上溯周秦诸子,日课论说,使辞达理举,如是一年,即可从事翻译。一选长于汉文,年近二十,而天资绝人者亦十余名,每日限时课读英法文字,上及拉丁、希腊语言,果能功课不辍,不过二年,洋文即可通晓。”(《适可斋记言》四)其言韪矣。入学堂一二年以后,即以译书为功课,译才成而译出之书亦已充栋矣。此最美之道也。惟译天算、格致、声、光、化、电、法律等专门之书,则又非分门肄习,潜心数载,不为功也。

  日本与我为同文之国,自昔行用汉文,自和文肇兴,而平假名、片假名等始与汉文相杂侧,然汉文犹居十六七。日本自维新以后,锐意西学,所翻彼中之书,要者略备,其本国新著之书,亦多可观。今诚能习日文以译日书,用力甚鲜,而获益甚巨。计日文之易成,约有数端,音少,一也;音皆中之所有,无棘刺扞格之音,二也;文法疏阔,三也;名物象事,多与中土相同,四也;汉文居十六七,五也。故黄君公度谓可不学而能,苟能强记,半岁无不尽通者,以此视西文,抑又事半功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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