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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居太太真有点急了道:“告诉你家,我不是不想全部盘过来,因我最近一笔现钱,通换成卢比带到印度去了。各家银行商号又都在办年结的时候,没有多余的头寸。并且东西是那么多,就在平日,我一个人也进不完。你家要是真个看准了,这生意倒确实做得。喊的是九折,山西帮进一批是七五折,我进的是七折。若果今天再去磨一磨,只要没人出手,大概六几折都做得到……”

  “那,你为啥不早告诉我,耽搁了这半天?”

  “谁叫你先就把我打岔了,说你同白先生结了婚,又……”

  “哈哈!不说了,罚你老姐子喝三杯!”

  三杯之后,他们才正正经经的谈到这笔生意上。据说,八达号的底子本来很硬铮,光是盘给山西帮的匹头、陕棉,就有好几仓库。如此旺相的生意,不晓得大老板何以一下就收了手。若果说是为了战争吃紧,迁地为良,但是以身居高位,经纶满腹的他,难道连一个普通商人的见识都不如吗?一般人都看得明白,贵州实是日本人的坟墓,并且都已知道装备齐全,吃得饱,穿得暖,操练得好的军队,已由美国整师整师空运到前线去了,难道说他真个胆小得连这点信心都失去了吗?而且他本人也还安安稳稳的住在重庆,并未听说他公馆里有什么拆卸抽水马桶的举动,虽然他太太儿女是老早就因为所谓的国家大事,飞到外国去了,连娘姨厨子,据说都带了去。大老板何以会命令八达号办理结束,准备迁走?想来,一定还有其他的重大原由。

  居太太不愿再把心思用在这上面,遂作了个结论道:“总而言之,怪事年年有,没有今年多,抗战以来,一般大伟人的举动,全不是我们老百姓猜得透的。管他娘的好歹,只打我们的小算盘好了。”

  八达号本身所囤积的一大批犯禁的货色,是光明正大盘给了有背景、有力量的山西帮去了。一般大小划子的货色,有的折了帐,分了;有的被几个一伙胆大冒险的朋友拣自己合口味的折零盘去了。据居太太一口气数出来趁火打劫的冒险家就有十多个人:“平常都是有来往、讲交情的好朋友些,临到磨起价钱来,可是都生分得了不得,活抢人!马经理是栽过筋斗来的,平日就很谨慎,倒吃亏不大。我看,只有那个陈老五,和那个陈三小姐,好像下了整楼梯了!”

  据说,差不多为大家认作囤得的货色,都七折八扣的盘光了。她,居太太,因为头寸不够,只盘得一批时销的香烟和几打亚米茄手表。照单子看来,现在剩下的,只有十多件海勃龙女大衣,七八件军用收音机,和几箩五金杂货,还有一批罐头。

  “哦!原来都是些停食货,人家择剩不要的!”唐淑贞大不高兴地说:“还是要怪你老姐子。恁好的机会,为啥不早点告诉我一声?”

  居太太只是笑了笑道:“你家在新婚当中,想是乐昏了?差不多个多月不见上安乐寺,知道你家是不是还在成都?知道你家是不是还在作买卖?今天要是你家不困醒了跑来,还是不会碰头的,我到哪里告诉你家呢?”

  唐淑贞忙又把“小大英”取出,仍是先吸燃了一支,递过去道:“莫见怪呀!老姐子!是我心直口快,说错了。”

  “嗐!”一不留神,居太太就冒出一句乡谈来。

  她立刻又笑了起来:“莫失悔,眼前这种机会还多哩!再几天谣言,你家看,吃进去的,立刻就会吐出来,说不定还要赔点本。不过,你家到底有好多现款在手上?”

  “我吗?”她默了默,才拿眼睛把白知时一瞟。

  白知时立刻接应着点了点头道:“我们大概可以凑出二三十万罢咧!”

  “在目前,倒算一笔数目啦!我刚才说的那些东西,你们倒底要不要?”

  唐淑贞只是瞅着白知时。

  “你们算一算好了,光拿海勃龙大衣来说罢,目前从印度走私来的,一件也得万把块,拍卖行标价是二万五到三万。如其你们看得准,战事真的不打到四川来,到下月,一件卖两万,总好出手罢?今天磨他个六几折,算来,个把月工夫,也看对本转弯了。”

  “那,我就只提他十几件海勃龙大衣好啦!”

  “你家才会打算盘啰!可是人家并不开零。现在也只剩下这一批东西,要是不等着清帐,怎能说到六几折就丢呢?”

  “但是,其余那些东西,晓得好不好出手?”唐淑贞犹自迟迟疑疑的。

  白知时到底作了最后决定,认为就是五金杂货以及军用罐头,将来都可以赚钱,因为内地并不出产这些,并且皆是必需的消耗品。他对这,曾有过一回经验,至今偶尔说起,还不免在打失悔哩。据说,在民国二十七年,武汉刚要撤守时,一个不很熟的朋友要到别处去,有八桶洋钉,诚心要让给他,每桶只要十块钱。他那时从未想到改行做生意,以为八十块大洋的事倒小,只是八桶洋钉,反而成了累赘。那时,又正是人人心情极其紧张之际,有知识有血性的人,都赤忱的在闹毁家纾难,而政府也恰在鼓励人心,大喊着团结奋斗,有我无敌的时候。

  大家的勇气还蓬蓬勃勃,心想,要是有多余的八十块大洋,不如整个加在爱国捐上,至少也可在国家所买的飞机上给添几颗螺丝钉,或为前方的机关枪给添几排子弹,只要打死一个敌人,这笔钱就算有了着落了,岂有为了一个不很熟悉的朋友,而受八桶洋钉之累?当时是这样无邪的,毅然决然拒绝了,却不料越到后来,才越不是那回事,“唉!那时好蠢啰!真一点没为自己打算过一分一厘。也太老实了,把在政治舞台上的人,都看得像学生们一样的纯洁,以为他们所言所行,全是由衷而发,领导我们抗战,真果是为的民族,为的国家!唉!唉!设若那时早有一点政治经验,不说别的,就单靠那八桶洋钉,不是早已解决了吗?”于是才有了他后来那段结论:“当今之世,就要摆个花生摊子,也须懂得一二分政治情形。”所以他既钦佩居太太,而又相信她的话。

  唐淑贞也才不再犹豫,全部接收了居太太的偶然提议。说道:“就是啦!凭你老姐子一句话,我们全要。请你费心,立刻替我们跑一趟……不过,你要留意,我们也只能凑得出那个数目字,若是超过了,除非你老姐子能替我们搭个手,代为拉扯一下,顶多两个比期罢咧,你相信我们有底有实的人,总不会拖累你的。”

  “你家放心,我估量下,或者不会超过你家说的那数目……也是你家的运气呀,不因八达号忽然要办结束,陈三小姐怎肯在这时节,三文不值,二文不顾的抛出呢?……你家不晓得,就是为了这些走私货,他们还是花过不少的本哩!别人不清楚,我怎么会不知道?……好的,谢谢你们!我就去,你们也得立刻准备……大约不出明天下午两点钟。因为后天就是大关。明天不过手,后天就没有希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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