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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第二十六章 改行第一步

  白知时回到唐家院子时,唐淑贞正心情缭乱,起坐不安的等着他在。

  唐淑贞接触的人不同,得来的消息大抵间接了又间接。那般人从不看报,认为报上所载,多半不合他们口味;凡不合口味的,就靠不住。同时,又认为能够登报的,总不外是骗人的好话,甚至与他们从命令上,从高级人员的口头发表上,得来的完全相反。例如报上登着政府某负责人正式发言说,政府在胜利之后,决心民主,故目前虽仍在抗战和训政时期,但对于人民的基本权利,业已部分实施,凡在法律许可内的自由,政府决不予以干涉。然而,他们所奉的密令,则是加紧言论检察,加紧邮电检察,加紧思想统治,加紧对于人民行动的限制,凡前后所颁一切禁条,未有密令取消者,一律有效。他们所能够相信的,当然只有他们那个范围内口口相传的真消息。

  不过,自桂、柳撤退以来,他们的真消息就分歧了,不能如以前之有一贯的体系:一时说,湘、桂的战情已经好转,政府之放弃衡阳,是故意要引日寇深入,使其片甲不回,凡妄言广西危急者,必是别有用心的奸伪分子;一时又说,日寇之所以急急南进,一在蓄意破坏我方空军基地,一在蓄意打通粤汉铁路,我方统帅部对此早有准备,纵使湘、桂、粤基地全失,纵使粤汉铁路打通,吃亏的只有敌寇,凡妄言广西之失,是统帅部布署不周,前方军事失败者,必是蓄意破坏政府信誉的反动分子;一时说,桂、柳撤退是“委员长”既定战略,故撤退时,比二十七年武汉撤退还有秩序,还彻底,公与私并无丝毫损失,凡妄言撤退仓皇,损失重大者,必系不顾大局,唯恐后方不乱的奸伪分子;一时又说,敌骑纵横,钻隙四窜,人民被杀戮,物资被掠夺者,不可计数,元气之伤,实为抗战八年来所未有,现在敌人颇有西进企图,设一旦云、贵遭劫,陪都必然震动,四川为民族复兴根据地,无论如何,必不容敌人得志,应鼓舞人民敌忾,认清救西南即是救国,保卫四川即是保卫民族,人人都有义务,人人都有责任,凡妄言敌寇所到之处,人民安堵,或敌寇之志只在抢夺基地,占领铁路者,必是不爱国家,甘心附敌的失败主义者,和意志薄弱、不堪造就的不稳分子。总之,他们得的命令,和得的口头训词,几乎今天是这,明天是那,上午方说不许流亡难民入境,下午又叫切实救济,切实保护,并且不必考虑其信仰和色彩。这一来竟把他们的心都弄乱了。

  他们自己既已乱了,怎么还能统制谣言,驾御人心?有的反而被谣言的浪头打昏,惊惶失措,弄得满城风雨了。

  唐淑贞的两个表叔对她所问询的,就提出了两个答案:一是日本鬼子凶得很,因为美国去轰炸了他们的地方城池,他们就决定把那几个小岛子丢了不要,把整个国家搬到我们中国来。我们中国地方大,他们便打主意,每一省驻扎一些人,美国飞机要轰炸,他们先得消息,先就躲开,从此,挨炸挨打的,全是中国人。听说武昌、汉口、东三省、天津都是这样的,每一次美国飞机出击,你以为是炸的日本人么?那简直错了!倒是美国飞机不炸得那么凶,还好些。如今,我们已得了秘密情报,日本鬼子决定要杀到四川来,为什么呢?就是要把中国赶快踏成平地,好让他们大搬家。所以,他们这回进攻,是聚了力量的,我们的队伍都调到缅甸和国外去了,后方已经无兵可调。

  其实就有兵也枉然,除了美国,哪个是他们的敌手?连俄国都不行,但是,美国也只有飞机凶,飞机靠的是汽油,汽油也只有美国有,这么远来的汽油,够啥子用?看来,只要日本人一打到四川,不但我们中国完了,就美国也不得行。我们已经奉有口头密谕,说是等日本人冲来,我们就到四乡打游击。哼!打游击?倒说得好听!他们做大官,捞大钱的,到时候,一架飞机到外国去享福,我们却打游击!你说,哪个瘟舅子才干!都是妈生娘养的,都是吃饭长大的,我们为什么装舅子,当孱头?说起来,我们的责任在维持治安,日本人真个搬家来了,难道就不要治安了吗?要治安,还是离不了我们。我们还不是输赢有糖吃,怕个卵!

  另一个则说得稀松。说外面所传的全是谣言,听不得,也不要听!白崇禧已经回广西去了,立刻就有十万大军,从广西的山里杀出。日本鬼子在前头冲的只有几千人,以前因为白崇禧、李宗仁都背了时,广西队伍才卖了火线不打。如今,白崇禧回去了,还带了好些军火钞票回去,这还有什么话说?并且,龙云也调集了十万大军,从云南杀出。云南兵就是从前的滇军呀!这是我们得来的千真万确的消息,外面许多人还不晓得哩,报馆里的人只晓得胡宗南的十万大军已经调到了重庆,他妈的,这都是二门上听炮响的话。

  说到市场情形,两个表叔却意见一致,主张赶快把手上的货抛出去,“现在蚀几文不算,不久,时局一转,管他转好转坏,总之生意是没有做头的,东西怕不一天比一天相因?……”

  唐淑贞因此才焦眉愁眼的,不等白知时坐定,便一面抽着“小大英”,一面就把她所得消息全讲了出来:“你看啷个办?我手上就是货多。以前只晓得抓货囤货,大家都是那们在做,只要货抓到手,管他是啥,闭起眼睛赚钱。如今哩,大家都不要了,都在抛,三个买来两个卖,好像啥都不值钱了。我真不相信啷个一下就变成这样,……唉!我的命,我的命!”

  平时那么有打算的人,也公然噙了两泡眼泪,满脸的可怜容色。

  白知时忙挨过去,把她肩头轻轻拍了两下道:“莫着急,莫着急,事情并未坏到没有转机。我已经同人讨论过了,不但有办法,而且生意还很做得哩。”

  “哎!你倒说得松活!你还没有跑过安乐寺哟!”话虽如此反驳,到底有人在撑腰子,神色终于安定了些。

  她遂一把捉住他的手,问起他的经过,不插一句话,只抽着纸烟静静的听着。

  末了,她才叹了口气道:“现在是各说各的话。不过你那同乡是做生意的,或许他的看法对点。但是……”

  她又低头沉思起来,很犹豫的样子。

  白知时晓得这是他该显本领的时候了,他曾经向他朋友们夸过口,他是有政治常识的人。“凡人不必都搞政治,却应该都具有政治常识。这就是美国人的作风,我们中国政治之糟,就由于搞政治的人一直是从前学而优则仕的那一套,跳上去、跳下来的只管那么多,其实连政治常识都说不上,还说政治才能?这已怪了,尤其怪的便是一般受政治不良之害的人们,只晓得讨厌政治,却对政治并不当心,不是把政治看为神秘东西,不打算去了解它,就是把它当成了粪缸,生怕一接近便把自己弄脏了,这都是由于一般人没有政治常识之故。设若大家都懂得政治便是我们大家的事体,政治的动荡无一而不与我们切身生活发生极大关系,人人都在注意,人人都具备了政治与社会,政治与经济的常识,那吗,一般搞政治的人,至低限度也不敢再存天下是我们一伙人打出来的,或是什么‘天下乌乎定,定于一’的怪思想,而把真正的主人当作了鞋底泥。到这时节,那种假公济私的话,不惟骗不着人,而且连说话的人也才会有说这种话便是犯法的意识。必如此,中国才有复兴之机,抗日战争才有胜利希望,战争之后,政治也才能够上轨道,不然的话……”

  但他自己的政治常识,也只是他自己的常识而已,除他心里有此模模糊糊一点感觉外,他从没有把这常识发舒出来,引证到事实上,更不必说影响他人了。

  今日他要显扬本事,因就打算利用这政治常识,先来判断一下目前这种紊乱的经济情况,其趋势究竟如何。由他今天所收集的材料,只是两种说法:其一,这情况是暂时的,是由于桂、柳撤退,军事实在不利,因而人心不安,都在抛售囤货,再过一时,军事一有转机,人心不再恐慌,这种只卖不进的情况,必然会没有的了;其二,即令军事好转,但囤户已经吃了大亏,囤户们大抵不是真正的生意人,只须吃一次亏,拿算盘一打,还不如买田置地和放月息划得来,不愿再受风险的大户准定会改弦更张,只要大的囤户一收手,市场上的东西因为供过于求,那身价便只有朝下跌,绝不能再恢复以前又香又俏的情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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