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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他也才收拾思绪,跨下车,照市价付了车钱。不过多出二十元的光景,那车夫连忙笑着道谢,这已是几年以来所没有的规矩。他受宠若惊的,也向老车夫笑了笑,作为答礼,在老车夫看来,大概也是几年所未遇见过的规矩。

  八角亭畔几大幅宣传画,画着日本兵屠杀、奸淫中国儿女,以及焚烧城市的烈火。在各种强烈的色彩中,特别安置了一个肥而白的女体,几乎是全裸的。在平日看见这幅画,倒颇引得起人们的愤怒和仇恨,而今日,至低限度,却在白知时的心里引起了一点恐怖。心想:“果真如此,像我们无拳无勇的人,只好早点逃啦!”

  宣传画幅之下贴有几张报纸,一大群人静静的拥挤在那里。地上是洳湿的,大家都不管。

  白知时好多天没看报了,连忙挤到人堆里。距离远一点,小字看不清楚,只能看那粗号的大标题:

  “美机大队陆续轰炸日本,”
  “硫黄岛续被猛炸,目标全部被毁,”
  “雷伊泰岛敌人即可全部肃清,”
  “盟机出动几千架——投弹万余吨,轰炸德国后方交通及机场,”
  “苏联大军三面围攻匈京——已突破匈京西南德军防线,”
  “欢送青年军,”
  “欢迎湘桂撤退文化人,”
  “励志社盛大晚会,美空军司令兰达尔参加——中美友情洋溢,”

  稍为小一点的标题,也还看得见:

  “大批国军又续到渝——教会慰劳团将赴前线,”
  “敌机昨晚袭昆明——两批在市郊投弹,我方毫无损害,”
  “美机续炸武汉及广西境内敌人,”
  “滇缅路我军会师在即,”
  “敌海军消耗重大,”

  更小一点,譬如用三号字印的标题,就没法看见了;也由于夹江手工报纸太薄,油墨不敢重用的原故。

  “何以没有贵州方面的消息?”他不便问那挤在前面的,也不想再挤下去,“到绿天茶铺去,那里有报看的!”

  金河里的流水,清浅如故。河岸上的老柳,犹带着不少的黄多绿少的湿叶子。体育广场或许还未十分干,但照旧有些人在那里踱方步,或急急忙忙的不依路线的穿行。许多人——不光是外面来的,就是土生土长而年纪不到三十岁的。——不知其来由的那通“辛亥秋保路死事纪念碑”,还是那样身份不明的挺立着,好像自庆是用大石头砌的身体,才免了像城墙上的雉堞和铺面砖的厄运!

  白知时即使对这些都尚生疏,也无心再用眼睛去浏览,他计算着,趁这尚不算过迟时间在“绿天”、或是“永聚”、或是“鹤鸣”等茶铺,总还可以碰见几个专门留心时事的朋友的。

  果不其然,那个顶喜欢说话的参议员,和那个顶不喜欢说话的做药材游击商的同乡,还在“绿天”。两个人老远的就向他打着招呼,一面都大声喊堂倌泡茶,而且都已把挟有法币的手长伸了出来,都摆出了非把茶钱给了便要怄气的样子。

  参议员到底分了心,一面在取笑白知时害裹脚瘟,十打天不肯出来吃茶;只听见堂倌把铜茶船响当当朝桌面上一丢,接着就喊了声道谢,原来药材商老老实实的抢先了。

  白知时来不及回答参议员的取笑,便急忙问药材商:“这几天生意怎样了?”

  药材商眉头打成了结,又摇了一会头,才吐出一个字:“疲!”

  “与其问他,不如问我,我爽快告诉你:大事不妙!目前的人已经打算逃命了,谁还吃药?与其拿钱买药,不如收集几个现钞作盘川,横顺药是医不好真病的,不吃药也不见怎样,尤其是鹿茸一类的补药,更其背时!……哈,哈!……莫多心呀!我说的是真话!……”

  “我不光是问药的行情,其余百货呢?……听说安乐寺已经没有市了,确不确?”

  这却把参议员关在门外了,只好摸出本城出产的华生牌纸烟来咂燃,并把近视眼镜取下,拿一张过时的花边丝手巾揩了又揩。一边听着那药材商慢吞吞的讲着安乐寺几天来如何混乱的真象。

  两三个提篮子叫卖花生、瓜子、纸烟、杂糖的小孩子,沿桌边走来。只管知道这几个人都不是买主,可也不能不依照习惯,要在桌前站一站。直等说话的人赏给了几个白眼,才放心走开了。

  “怎吗一下就混乱成这样?”

  “自然因了仗打得不好!……”

  这下,又给了参议员说话的机会:“你难道不晓得日本人已经打到贵州的南寨吗?告诉你,从柳州到贵阳,从贵阳到重庆,这条路,是我前两年走过的,闭着眼睛,我都可以把那路线画出来。南寨一过来,是下司,是上司,是独山,一路丘陵地带,并无险要。由独山分路到八寨,合上来到都匀,到马场坪,全没有大山,马场坪是湘黔公路上一个要点,若这里再不守,那吗,不但贵阳垂手而下,这边只好守乌江、守松坎,而湘西也受了绝大威胁,西南半壁,就将打个粉碎。

  川滇通路,除了空中外,只剩下由泸县到曲靖的一条。并且看日本鬼子这样拼命乱窜法,大有取得贵阳,再分两路的趋势。若果他改正了二十六七年打一节停一下的战略,而照这次由湘而桂,由桂而黔,一鼓作气的打法,他真可以一路杀向昆明,去截击滇缅路的后方,并占领昆明基地,去打击美国的空中优势。一路则北指重庆,这一路,除了不多几处险隘,像华秋坪,像吊死崖外,不用新式兵力,是没法阻止他机械化部队的。假使陪都被威胁动摇了,且不忙说被其占领,你想想看,这局面将是怎样的?形势如此,人心怎么不恐慌?市场怎么不混乱?我说过的,大家都要收集几个钱,逃呀!柳州、桂林逃难来的就是榜样,哪个还不急急的把囤积在手上的货物抛出来?”

  参议员旁若无人的谈着,调子又高又快,好像习惯了五分钟的高台讲演。白知时是被抓去过的,却又不便阻拦他,幸而目前正是一般人吃午饭,打麻将,看电影的时间,茶客并不多;而且好像都说着同样的话,还有比参议员说得更夸大的,活像他是亲自由独山才跑回来,已亲眼看见日本人驾驶着六十吨的重坦克,轰轰隆隆开进独山街市一样。

  利害已经切身了,“诸君品茶莫谈国事”的警告,已没有人瞅睬。新闻统制得越是一丝不漏,宣传机关越是天天宣传:“我军节节胜利,日寇攻势已挫,……前方大军云集,即将发动反攻,……撤守若干据点,原是既定政策,……西南山岭地带,恰是寇军坟墓。”然而一小半事实,一大半渲染的谣言,却越发得势,人心也就越发不安。

  倒是那般手上拿着各式各样东西,专在公园各茶铺间穿来穿去,赚一顿吃一顿的小贩们,还是那样无所用心的一面小声招呼着顾客,一面尖起耳朵在采纳各种舆论。确是比知识分子,比盱衡时局的人们,镇定得多。

  “照你说来,日本人是长驱而入了,我们前方就没有一个兵吗?”

  “兵是有的。我已说过,没有新武器的兵,连团防都不如。但是我们有两大支使用新武器的部队,却都作了别用,恐怕一时抽调不及,比如滇缅路上那一支,正打得过经过脉之际,就不能抽调。因此,南川、綦江、江津的参议员们,才大声疾呼,要办团练,打算用地方武力来预防一下。但我敢担保是不会成功的……”

  “我刚才看见报上有一条消息,说大批国军又续到渝。或者是使用新武器的队伍,抽调出来的。”

  “昨前天就知道了。说是一师人,由美国运输机从西安运去的。我却不敢相信果真就是一师精兵。”

  “为什么呢?”

  “我们已得了重庆电话,说有人去慰劳时,并没看见有新式的重武器。并且说有一部分是用来填防重庆近郊的……重庆近郊!你想,那是多么空虚呀!要不然,有钱有势的人也不必打算朝兰州跑啦!”

  “真悲观!”白知时颇觉丧气地说:“不听见你的话,心头还觉得好些!”

  他忙问那药材商:“我们的生意不是不做了吗?”

  “为啥不做?”照样眉头还是打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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