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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病人在床上咳了一阵后,才听见她抱怨道:“招娃子,硬喊不起来吗?……你老子在生气了!……开了门再睡咧……我起得来时,还这样淘神喊你!……”

  顾天成在气头上,本不难一拳把房门捶破,奔进去打一个稀烂的,但经他那害痨病的老婆这样一抱怨,心情业已一软。及听见他那十一岁半的女儿懵懵懂懂摸着下床,砰訇一声,招弟哭了起来:“妈呀!我的腿骭呀!”他是顶喜欢他女儿的,这一来,便甚么怒气全没有了。

  声气放得十分的和平,又带点着急样子,隔门说道:“绊跌了吗?招招,撑起来,把门打开,我好给你揉!”

  还是在哭。

  病人也着急的说:“不要尽哭了!……懵懵懂懂的绊跌一交,也不要紧呀!……快开门,让你老子好进来……早晓得这时候要回来,不关房门了……省多少事!……”又是一阵厉害的呛咳。

  房门到底打开了。顾天成把瓦灯壶挂在窗棂上道:“为啥子今夜不点灯呢?”

  他老婆道:“点了的,是耗子把灯草拖走了……我也懒得喊人。”

  招弟穿了件小汗衣站在当地,两只小手揉着眼睛。他把她抱起来,拍着腿道:“腿骭跌痛了吗?……可是这里?”

  招弟撅着嘴道:“跌得飞疼的!……你跟我带的云片糕呢?我要!……”

  他老婆也道:“你从省里回来的吗?……半夜三更的赶路……有啥子要紧事吗?……衣裳扯得稀烂,是不是又打了捶来?”

  他依然抚拍着招弟道:“乖女,夜深了,睡罢!爹爹今天着了棒客抢,连云片糕都着抢走了,明天再买。”

  七

  招弟重新睡了,顾天成把领架棉袍脱去,把老婆的镜子拿到灯壶前照着一看,右眼角上一伤,打青了,其余还好,没有伤。

  他老婆又问:“为啥子把衣服也扯得稀烂?难道当真碰着了棒客!……捐官的银子,可交跟袁表叔了?……幺伯那里欠的五十两,可收到了没有?……”

  他一想到前事,真觉得不该得很;不该听袁表叔的鼓吹,把田地抵了去捐官,以致弄到后来的种种。但怂恿他听袁表叔话的,正是他的幺伯。因此,他的回答才是:“你还问呢?我就是吃死了这两个人的亏了!没有他们,我的几十亩地方,就凭我脾气出脱,也不会象这几天这样快呀!末后,还着一个滥婊子欺负了,挨了这一顿!……”他于是抓过水烟袋,一面狠狠的吃着,一面把从省城赌博直到挨打为止,所有的经过,毫无隐饰的,通通告诉了她。

  他的老婆,只管是个不甚懂道理的老实的乡下女人,但是除了极其刻苦自己,害了病,连药都舍不得吃的而外,还有一桩好处,就是“无违夫子”四个字。这并不是甚么人教过她,她又不曾念过甚么圣经贤传,可以说是她从先天中带了来的。她本能的认为当人老婆的,只有几件事是本等:一是做家务中凡男子所不做的事,二是给男子生儿育女,三是服服贴贴听男子的指挥打骂,四是努力刻苦自己,穿吃起居万万不能同男子一样;还有,就是男子的事,不管是好是歹,绝不容许插嘴,他要如何,不但应该依从他,还应该帮助他。

  所以她自从嫁给顾天成,她的世界,只限于农庄围垣之内,她的思想,只在如何的尽职,省俭。她丈夫的性情,她不知道,她丈夫的行为,也不知道。她只知道一件事,就是出嫁了十三年,只给丈夫生了一个女儿,不但对不住丈夫,连顾家的祖宗,也对不住。她只知道不生儿子,是自己的罪过,却根本不知道她丈夫在娶她之后四年,已染了不能生育的淋浊大症,这不但她不知道,就是她的丈夫以及许多人又何尝知道呢?因此,她丈夫彰明较著的在外面嫖,她自以为不能过问,就她丈夫常常提说要讨小老婆,她也认为是顶应该的,并且还希望早点生个儿子,她死了,也才有披麻戴孝的,也才有拉纤的,不然就是孤魂野鬼;自从生病以来,更是如此的想。这次顾天成进省,顺带讨小老婆一件事,便是她向丈夫说的。

  她是如此的一个合规的乡妇,所以她丈夫的事,也绝对的不隐瞒她,不论是好是歹,凡在外面做过了,必要细细的告诉她;或是受了气,还不免要拿她来发泄发泄,她总是听着,受着,并且心安理得,毫不觉得不对。近来,因为她害了痨病,他也稍稍有点顾虑,所以在今夜打门时,才心软了,未曾象往回一样,一直打骂进来,而且在尽情述说之后,也毫未骂她。她感激之余,于她丈夫之不成行,胡嫖乱赌,被人提了萝卜秧,把大半个家当这样出脱的一件事,并未感着有该责备之处,而她也居然生气,生气的是刘三金这婊子,为何捣精作怪,丈夫既这样喜欢她,她为甚么不就跟了来?

  顾天成把心胸吐露之后,觉得清爽了一点,便商量他的复仇打算来:“拚着把地方卖掉,仍旧去找着袁表叔,大大的捐个官,钻个门路同成都县的县官拜个把子,请他发一张签票,把罗歪嘴张占魁等人一链子锁去,先把屁股打烂,然后放在站笼里头站死!……亲眼看见他们站死才消得心头这股恶气!……”

  他老婆道:“那婊子呢?”

  “刘三金么?……”

  这真不好处置啦!依他老婆意思,还是弄来做小老婆,“只要能生儿子,管她那些!”

  把他过去、现在、将来、一切事实和妄想结清之后,才想起问他老婆:“为啥子,吃了张医生的药,反转爬不起来?……起来不得,有好多天了?”

  又咳了一阵,她才答说:“今天白天,还起来得,下午才轧实的!……胸口咳得飞痛!……要想起来,就咳!……张老师的药太贵了,我只吃了一副……我不想吃药,真个可惜钱了。”

  “药鸡吃过了几只?他们都说很有效验哩。”

  他老婆好象触了电似的,一手打在被盖上,叹了口气道:“再不要说鸡了!……今天就是为鸡,受了一场恶气……才轧实起来的……唉!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顾天成也吃了一惊道:“啷个的,你今天也……”

  “还是跑上门来欺负人哩!……就是钟幺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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