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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三


  郝又三摸出纸烟,自己咂燃一支,又递了支给伍平,一面问道:“吴凤梧来找你说些什么?”

  伍平紧皱起眉头道:“还不是那些空话?还不是跟前天在陆、防、旗、警联欢会上,大家说的那些空话一样?”他仿佛很生气的样子,把纸烟扎实嘘了几口,从鼻孔里喷出两道灰白色浓烟后,才接着说:“都默倒我们巡防军是一些瓜娃子,好对付;说些空话,给戴些高帽子,我们就皈依佛法,咋说咋好了。却不晓得吃粮当兵的,还是人嘛,吃不饱饭,拿不到钱,怎怪人家不乱来呢?我说,绅商各界与其劳神费力、包席唱戏,开啥子联欢会,不如把藩库里的银子提出几万来,把欠饷发清。我敢说,这样一来,岂但营规可以立刻整顿,嘿!嘿!说不定……”伍平的油黑麻脸上,忽然露出一种令人不解的奇离的笑意。

  皮猴打烧酒回来。一家人连忙将陈年九分散倾在一只土碗里,用烧酒调好,叫郝又三把上层比较清的喝几口,余下的像面糊一样的药浆,伍大嫂用手指挑来,给他敷在两个膝盖上;并用伍平的裹腿缠了又缠,把他两腿缠得弯了就不能伸,伸了又不能弯。

  伍太婆说:“使不得!你这样缠法,大少爷咋能走路哟?”

  她媳妇笑道:“就是不要他走!”

  郝又三摇头道:“不走不行。今天下午,就得到尹硕权家里去找他说话。”

  伍平问道:“尹硕权?莫非就是尹昌衡?”

  “猜对了。我去找他,一则问问他,家严对蒲都督讲的话,是不是生了效?二则趁便向他吹嘘一下,果真要成立一镇新陆军时,首先把你这一营编进去。”

  “咹?你说些啥?”

  伍大嫂笑着把她丈夫的肩膊重重拍了下道:“等我告诉你。看看人家大少爷是怎样在关心我们呀……”

  等不及伍大嫂把郝又三起初告诉她的话说完,伍平已经接连冲着郝又三打个两个千(是一种久已废除的礼节,伍平因为习惯了,还没有忘记。并且觉得跪一只腿在地下,确实比作揖打拱恭敬得多),并还握着他伸出来的右手,说道:“嗬!……嗬!……郝先生,你真是打救了我……”

  他妈接口道:“硬是哟,大少爷,你打救了我们一家人!”

  郝又三心中很为得意,可是也习惯了不能不假作谦逊道:“说到哪里去了!朋友帮忙嘛,能为力地方,怎好不为力呢?不过话说在前,我只能尽我之力去说,到底效果怎样,其权在于尹长子,我是……”

  伍大嫂瞟着他道:“大少爷,我记得你是拍过胸膛,丢过海誓的呀!”

  郝又三绯红着脸笑道:“着你点了穴道了,哈!哈……”

  皮猴端茶出来。

  “不吃茶了。去给我喊乘轿子来。把轿钱讲定,先到沟头巷会人,并且要等半点钟工夫,再回暑袜街我的公馆。”

  伍太婆道:“忙啥哟,吃了晌午饭去不好?”

  她的儿子、媳妇也同样在挽留,还打算叫皮猴去割肉打酒。

  郝又三把金壳怀表摸出一看道:“不行啦!去晏了,会不着人,岂不耽误了你们的大事?”

  第二章 山雨欲来时候(八)

  郝又三的轿子刚回到大门口,看门头张老汉便迎着轿子,大声告诉他:“三老爷回来了!”

  “咹?三老爷回来了?”

  在轿厅下轿后,赏了轿夫两个当十铜圆(几乎比平日的茶钱,多给了三倍半),提起羊皮袍的衣衩,一瘸一瘸地走了进去。

  在郝达三卧榻前的当地,满脸风尘色的郝尊三,短短地还了侄儿一个恭而且敬的到地长揖,一面笑着回说:“承问,承问。大小三口都还平安。就只晏走一步,吃了不少惊恐,却为不值。”

  “你老人家说的,是遇合了杀端方的事情吗?”

  “不是,不是,杀端大臣虽则一桩吓人的大事,不过当时我们并没有受到惊恐。为啥呢?因其……”

  他哥刚抽完一枚指头大的鸦片烟泡,放下红里透油的竹管烟枪,翻身坐起,打断他的话道:“端午桥遭杀的事情,我已听过了,不必再谈。把你适才没有说完的话,继续讲下去好啦。”

  端方遭杀的事情,多么重要!三叔从资州来,正好听他仔细摆谈一下,无论如何,他亲眼所见,总比报上登载的既翔实而又有趣。但是父亲却因他已听过,便不让别人听。父亲这种只知有己,不知有人的专横态度由来已久;父亲自己不觉其非,当儿子的若要当面批评他,纠正他,那除非来一个家庭革命。郝又三不是闹家庭革命的人,当然对他父亲的专横引不起什么反感,心里只是寻思着:待三叔空闲时候,再请他补叙一番好啰!

  当下郝尊三仍然安坐在大床跟前那张从未变过位置的安乐椅上,摸抚着新近才蓄留起来的小胡子,说道:“说句天理良心话,周兴武的同志军,进城以后,并不见得怎么坏。只是五马六道的样子,看起来不大顺眼。不晓得为啥子,资州人却那样怕他,又那样恨他……”

  “你不是说他杀过人?”他哥捧着一把宜兴马蹄茶壶,一面凑着壶嘴喝热茶,一面这样问。

  “那也因为李会长守住东门,不准他进城,所以才杀他。但也只杀了李会长一个,此外,便未听说再杀第二个人。”

  “总之杀人就不对……以后呢?”

  “以后就是周星甫带了一队陆军回来,出告示安民,自称都督……”

  郝又三插嘴问道:“也姓周?名字的字音也差不多。是不是两兄弟?或者一家人?”

  “那才不是。周兴武好像是威远人。兴是兴旺的兴,武是威武的武。大家都晓得他是威远一带的大袍哥,同志军统领。周星甫哩,资州人。说是武学堂出身,凤凰山营盘里的一位军官。名字叫星甫,星宿的星,甫……尊章台甫的甫……”

  郝达三微微笑道:“不如说杜甫的甫,还通俗些。”

  “是,是,”郝尊三点了点头,接着说道,“跟着贵州省的队伍也开来了,驻扎在南门外一家大站房里。人不多,不过三几百人。可是和周都督带的一队陆军一样,一色九子快枪。就因为军器好,人又齐心,所以从打二更动手,打到天亮,就把万多同志军打得鸡飞狗跳,打死二百多人,遍街都是死尸……”

  他哥叹了一声道:“同志军这样不行!”

  郝又三道:“或者周兴武这面毫无防备的缘故。”

  “是的,同志军没有谙到贵州队伍会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因为这天晌午,全城绅粮们还在商会上热热闹闹请了一次客,燕菜鱼翅席好多桌。周都督、周兴武、贵州队伍的军官全到齐了。听说三方面吃喝得很畅快,一直吃到擦黑时候才散席。所以全城百姓都放心了,说,这下,我们资州城该不会出事啦!就连向来虑事周到的林老翁,也找到我房间里来说:‘郝三老师,这下,你尽可以脱掉衣裳,舒舒服服睡一夜好觉了!’哎咳!谁料得到就在这夜里,他娘的,一下子便开起枪来。枪打得活像放火爆。我活了一辈子,还是头一次听见那种吓得死人的声音……”

  他哥又笑道:“你算运气好啰!”

  他侄儿也接口道:“爹,他老人家说得对。我们这里,从七月十五那天起,却听惯了。”

  “说到那时候的省城,我同春姑娘真替你们担心不少。谣言多得很,说得省城里头死人如麻,急切问,又接不到又三的信,我们……”

  “喊伯伯!说,小妹妹又来看伯伯来了!”

  香荃抱着还不满三岁的小妹妹,一路说着,掀开门帘进房来。

  “啊!大哥哥也回来啦!快跟大哥哥作个请请……大哥哥拿点啥东西跟小妹妹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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