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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三


  黄太太也说:“高嫂子也是哟!就不说见面礼,是外爷拿给外孙的赏赐,也该收呀!”

  “就是啰!早晓得今天来认女,该多带点钱在身上。你邓家舅舅——呃!就是你现在娘的哥哥,在东大街一家洋广杂货铺当大师,他也叫我多带点钱,说是难免不使用。我想,到皇城去亲候蒲先生、罗先生之后,只是到陕西街去找姜牧师。两处走一走便回了,哪有用钱地方?”

  楚用正在递纸烟,遂问道:“你要找姜牧师?”

  “是啦!因他叫一个教友特为到新繁来请我去。说是夏洋人想烧袍哥,要同我谈谈。”

  “你会过夏洋人不曾?”

  “本想顺路来拜访了黄老爷就到陕西街去的……既然承黄老爷留饭,那就只好打搅了再去。”

  “吃了饭我同你一道去,我也要找这个夏洋人。你给我介绍一下。”

  黄太太诧异地问他,为了什么要找这个洋人。

  “因为这洋人三个月前在新津城外买了块地皮,说是要修什么礼拜堂。新近我外公的灵柩搬回来了,请阴阳看的葬地,恰好就在夏洋人买的这块地上。外公家四面八方托人找他商量,愿意多出几倍价钱,分他亩把地,一直找不着他。我上省时,二舅又再三托了我。不想一上省,就碰着独立,把这事忘了。刚才听顾团总说到陕西街夏洋人,才想了起来。顾哥子,这件事,还要你从旁帮个大忙。”

  顾天成义形于色地把胸膛一拍道:“算我的!”

  第一章 不平静的日子(五)

  这一天,也是一个倒阴不晴的天气。说阴哩,阳光很强烈,天上白云层,注视久了眼睛会花;说晴哩,云层不冰口,一直看不见太阳影子。

  这一天,又是楚用这一班与下一班共同举行毕业试验的第一天。

  这一天试验的科目,是极其轻松的博物学。博物学教习郝又三没有亲自来出题,而是将题纸封来,请教务长代写在黑板上。

  当其教务长把题纸拿上讲台时,学生们在下面瞥见那么长一张卷格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便轰然叫道:“咦!安心整我们啊!好多道题!”

  教务长毫不理会,拿起白墨便写:植物学十道,动物学十道,矿物学十道,生物学十道。

  “不行!不行!题太多了,我们答不全!”

  教务长仍然不理会,继续写:每题十道作二十五分算,全答一百分。

  “硬不行!把郝又三喊来,我们当面问他!怎么的,不讲信用吗?安心考倒我们?不讲信用,我们全交白卷,罢考!”

  教务长转身笑道:“稍安勿躁!等我把题写完了再吵,好不好?”

  “好的,等写完了再说!”学生们同了意,都注目看着那白墨在黑板上飞快地划。

  并不等到把题写完,学生们不吵了。岂但不吵,而且还心情愉快地笑起来。原来照写出的题看来,几乎都是郝又三在讲堂上早叫大家注意过,说将来试验的题,或者就在这几节上;并且还示过两次范,说明要这样答才对。除此之外,有些题还异常简单,只须写出一个名词就算答上了。

  但是,绰号古字通又号鸡公的罗启先还站起来提议说:“题倒松活。只是每道题几乎有二三十个字,四十道题合起来,没有一千字,也有八百字,全写太耽搁时间。我说,大家都不要写题目,只在植物学总题之后,算个一二三四,也就可以了。大家赞不赞成?”

  小胖子林同九首先拍掌欢呼道:“密斯忒罗的话,正合孤意,鄙人完全赞成!”

  “赞成!赞成……”

  教务长用一张绸手巾揩着手指笑道:“不可以吧?若不把题目全写上,郝先生阅起卷子来,晓得你们答的是哪一道,万一你们把次序弄错了呢?”

  绰号冲天炮的彭家骐拍着桌子叫道:“大家表决了,有啥不可以!”

  教务长还是心气和平地说:“我是好意!我说,万一郝先生记不清楚他所出的题目呢?”

  楚用遂出了个主意,叫教务长封送卷子时,把郝又三自己写来的题纸封在里面,他看起卷子,不是就可比对了?

  事情这样解决了。教务长去后,监堂的监学照规矩站在窗口前,背向学生,全神贯注在院坝中间没有被学生鞋底践踏干净的几丛秋草上。尽管学生们隔着桌子互相研究某一道题该如何答,尽管声音大到每个角落都听得见,但是监学先生始终没有回过脸儿来。

  当然,这种情形,只能在革了命以后才许可。要是从前专制时代么?哼!

  很快,这一堂博物学试验便完毕了。学生们个个都有把握得一百分。大家收拾墨盒毛笔时笑道:“假使数学英文都像这样试验法,那才安逸哩!”

  彭家骐把楚用的肩头一拍道:“时候还老早,走!到南校场听演说去。”

  林小胖子从旁插嘴道:“听演说,那才没意思!这几天,演说会开起了风,几乎连茶铺里都有人在开演说会……”

  乔北溟接着说道:“确是厌烦!听来听去,老是那几句话:文明啦!野蛮啦!国粹啦!秩序啦!其实同我一样,啥也没弄清楚。倒不如到九龙巷茶铺听钟海帆说《水浒》……”

  彭家骐眼睛一泛,嘴角一垮道:“你们这些家伙!我问你们,今天在南校场开演说会的,是什么人?”

  林同九鼓起小眼睛道:“要你说!昨天街上就出了招贴,出席演说人是董修武。”

  楚用道:“董修武这个人,我听见说过,是革命党。”

  彭家骐道:“岂止是革命党。招贴上说得明白,中国同盟会会长孙文缺席,副会长董修武代表。他还是同盟会副会长哩,好高的资格!”

  楚用道:“不管资格如何,总之,革命党演说,绝对不会很普通。小彭,他们不去听,不勉强,我们两个去好了!”

  第一章 不平静的日子(六)

  但是他两个急急忙忙赶到南校场,董修武的演说已经接近尾声。

  自从六月初旬保路同志会欢送刘声元去京城请愿,欢送另外两个代表去武昌、上海、广州等地联络,南校场开过一次大会(可惜那天下雨缘故,使得会场不如预计的热闹),经历四个多月,南校场方有了第二次大会。欢送会搭了五个演说台,这一次只在场中心靠北搭了一个演说台。这一次,天气凑了趣,半阴半晴,不冷不热。到会场来参加演说会的人,几乎比欢送会时多了一倍,就是到了董修武演说快完,从文庙西街东头来的人,还是成群结队地来。当然,招贴上的号召很有力量。首先是同盟会,谁不晓得同盟会就是革命党的组织?以前是秘密集会,现在蓦地通了天,大家都要看一看革命党人是不是像想象中的青面獠牙、三头六臂?其次是孙文这个像火一样的名字。谁不知道孙文是“四大寇”之一?是革命党首领?大家都想瞻仰一下这位了不起的人的风采。虽然他缺了席,但是看一看代表他出席的董修武,毕竟聊胜于无。因此,可以说,这一天到南校场来的七八百人当中,十之八九是为了眼睛,而非为了耳朵。

  也因此,楚用、彭家骐两人奔进南校场的签栏门时,都无法挤近演说台跟前,虽然两个小伙子身强力壮、有一把气力(只是楚用在创伤之后才复了原,比起以前差了一筹),平日挤戏场都算好手,在五月二十一日保路同志会成立那天,铁路公司门口那样挤法,他们都曾挤进去过。

  他们几次想用腕力和肩头把人墙壁开一个缺口,几次都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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