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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〇


  第一章 不平静的日子(三)

  刚刚走到劝业场的前场门口,振邦与他妹妹都禁不住踢脚拍掌地叫道:“好看,好看。妈妈,快看哟,旗子挂得多斩齐,比东大街的还斩齐!”

  当然比东大街的斩齐啰!原因是,劝业场街面比较狭窄,两畔又是带走廊的楼房;楼上楼下的铺店一样深,一样宽,每间铺店一面汉字十八圈白旗,差不多一样大小,对撑出来,中间相距都不远;楼下两排,楼上两排,已经好看;今天晴和,旗子被微风吹得飘飘荡荡,使人看去像是活的,更有趣了。

  黄太太停着步履,点头微笑道:“果然好看。”

  “表婶,快看这边。”

  黄太太依着楚用嘴势,向左边卖红油水饺子的门口一看,没有什么呀。

  “嗯?”恰待问时,忽见从水饺铺子旁边那道极为宽大而阶级又颇舒缓的扶梯上,走下两个穿棉袍、戴方巾的人。

  两个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一个脸长点,一个脸圆点;一个高点,一个矮点;眉目皮色以及穿着,都很平常,只有每人头上一顶青缎做的方巾,最触眼了;而且当额处还居然绽了一块白玉牌子,脑后还居然垂了两条飘带。

  “哦!”

  “妈妈,你看!”婉姑把妈妈的手牵着直摇,生恐妈妈没注意。

  “又是两个员外!”振邦放肆地笑了起来。

  两个“方巾”,尽管被来来去去的游人注视,甚至讥笑,态度倒颇自如。只是走出场门时,把振邦呸了口。高点的一个已经开口要骂了,看见楚用站在振邦身边,方咽住了,笑了笑,扬长而去。

  “是两个啥子样的人?”黄太太问。

  楚用笑道:“两个活宝,难兄难弟!”

  黄太太边走边问:“你认得他们吗?我看他们仿佛有点回避你的样子?”

  “怎么不认得?是黄胖子的儿子。”

  “哪个黄胖子?”

  “就是每回到劝业场来,都要碰见的那个常拖一把雨伞的黄胖子呀!”

  原来这个黄胖子,还是成都城内有过一点小名气的诗人。此人年轻时候,会作几首香奁体诗;中年时候,在高等学堂教过国文。自从妹夫胡雨岚死后,继任高等学堂总办不聘他,他的嗜好转变了,不再吟诗,不再作赋,而专以看女人为事。恰巧劝业场开办,风气大变,从前深处闺阃、不轻露面的上流社会妇女都开通了,排日里都有一些打扮华贵、仪态万方的老太太、太太、姨太太、小姐、少奶奶,以及什么什么的,一言蔽之,都是和尚庙里、道士观里、尼姑庵里、居士家里、巫师坛里不大看得见的坤道人家,或是偕同家人,或是携带仆妇丫头,到这儿来买东买西。纵不买东买西,也要常来这儿走一遭。上流社会的妇女提倡于前,中流社会的妇女影从于后。几个女学堂的学生更像朝山进香似的,每星期天总要逛一次劝业场。黄胖子转变嗜好以来,劝业场就成为他的行馆,不论晴雨,他每天总有大半天的时候消磨在这个地方。他的品德还好,对于妇女,仅只于看而已矣,没有什么下流举动。妇女们不睬他,他多看两眼;倒是睬了他,他反而不看。

  黄太太抿嘴一笑道:“是这个人的儿子,那就莫怪了……”

  几个穿着华丽、态度很是随便的少年男子,一路高谈阔论着迎面走来。其中一个年纪大些,约摸已过三十的人,身材高大,面孔白净,戴了一副金边眼镜,顾盼之间,自以为非凡样子。几个人擦身走过,都住了口,把眼光向黄太太的脸上射来。其中也只有这个戴金边眼镜的人,射得最毒。并且走过了,还回头把黄太太的背影和她那精心结撰的吊扬州发髻,看了又看。同着别两个少年,交头接耳,嘁嘁喳喳,一定是在评论黄太太什么。

  楚用很不高兴地把黄太太瞅了眼,悄悄说道:“真讨厌!”

  黄太太笑着问道:“你在说哪个?”

  “说那个流氓样子的人。你看,他在怎么样地看人!”

  “怕他看吗?”黄太太不但不在意下,反而有点得意的神情。

  这时游人越多。更多的是巡防兵。几乎十有九人,头上都用青绉纱打一个大包巾,当额扎一枚英雄结子;有一些还从鬓角边拖下两绺长长的水发。灰布军上服的腰间,系的不是皮带,而是各色各样的大绸带,当肚腹处打一个蝴蝶结,带头差不多亸到小腿中间;少数人在白布琢袜上犹然穿一双有绒球的麻耳草鞋,大多数都是密纳的短靿青布靴,而且是新的。

  平时便被讥为野骡子野马,使人望而生畏的巡防兵,打扮成戏台上英雄模样之后,更是从头到脚都摆出一种“我是歪人”的气概。从初七日起,放假十天,成百成千这样的人在城里游荡。听说已经发生过几件惊人事情:第一件,是在悦来戏园看川戏,没有等戏唱完,十多个巡防兵猛地闯进后台,硬要把两个刚刚下妆的旦角戏名叫油菜苔、白牡丹的,拉去陪他们吃酒、烧鸦片烟;不管后台的人和戏园管事如何说好话,作揖磕头,甚至把维持秩序、专收戏捐的警察请来交涉,都不行;结果,硬把这两个秀美的旦角估拉走了。过了一夜,两个人才逃了回来。从此躲在一个有势力的绅士家里,过了很久很久,才敢登台露脸。

  第二件比头一件进步了,闹到了流血,死了人。起因是有几个巡防兵到某一家监视户去玩耍,恰恰遇着两个陆军小头目也在那里寻欢,因为言语起了冲突,两方动起手来,陆军人少,两个人被打得脸青鼻肿。在旁的地方一些陆军听见了,激于同袍之情,遂纠合了二三十人前来救援。巡防兵方面也搬来相当人数的助手。幸而都来不及拿武器,只凭拳头脚头,以及抓得到手的扁担、板凳、抵门杠,从那个大杂院打到巷道中,打到街道上。据说,两方都是拼了命,一直打到血肉纷飞,有几个人倒了下去,巡防兵还不上手,而后以互骂一阵下台。

  就因为巡防兵天天闹事,处处生非,宪兵不敢管,警察不敢问,陆军也受了影响。军政府没法,只好大张告示,劝说“军人资格最高”,希望他们“君子自重,谨守秩序”,“不要扰乱社会,以遗外人口实”。有一家新开张的报馆,本着“言论自由精神”,“有闻必录天职”,而又误信了“一张新闻纸,能抵十万毛瑟枪”的旧说,遂把巡防军、陆军里面这些“嘉言懿行”,毫不隐讳地尽量披露在报纸上;并撰了几条小评,说军人这样不守秩序,非常有害,也损失了文明国家的声誉,要政府及时予以取缔。小评说得很对,也适合人心,但却惹怒了军人。一天上午,这家报馆的发行所,便着上百数的军人——有巡防兵,也有陆军,而且陆军还多些——冲进去打了个稀烂,说是“造谣惑众,损害军人名誉”。这是轰动全城的第三件大事。

  自从三件事情发生,一般胆小的,一见军人,尤其留着发辫不剪、打扮得奇奇怪怪的巡防兵,便像遇见瘟神一样,不是远远躲避,便是恭恭敬敬地让开。

  虽然劝业场不同于什么偏僻街巷,正经游人又多,可是黄太太看见巡防兵来往得那么繁,到底有点胆怯。抬头一看,楼上走廊游人较少。遂挽着婉姑,朝悦来旅馆侧面那道比较陡、比较窄而上下的人又比较少的扶梯走去。

  楚用连忙问道:“表婶,不到后场章洪源去吗?”

  振邦业已欢然跳上扶梯道:“楼上好看些……妹妹,快爬呀,看哪个先爬上去!”

  “到楼上转一会儿再下来。”黄太太边朝上走,边回答楚用的话。

  无怪楼廊上游人不多,原来货色摆得花花绿绿,勾引游人欣赏的那些洋广杂货、苏杭京庄、下路绸缎、金珠首饰等等铺店,都在楼下。楼上卖的,大抵是一些本省出产的手工品。要不亏了前楼头宜春、后楼头怀园这两家新式茶座开设,谁还愿意爬高下低,特为到楼上来?除非像振邦这样一些喜欢登高的小娃娃,那倒可以。

  今天的宜春,也和往日一样,不但东西相对两大间普通座里,剩不了几张空桌子,便是当中那西式陈设、眼界很好的特别座,也只空着一张铺有雪白台布的大餐桌。

  楚用问黄太太:“进去吃碗茶,歇歇脚,好吗?”

  中等人家妇女到宜春吃茶,也和到少城公园几处特设茶馆吃茶一样,已经成为风气。不过打扮出众、穿着考究的上等社会的太太奶奶们,还不肯放下身份,在这些地方进出。黄太太比郝家、葛家的太太们开通泼辣,少城公园的茶馆进去过几次,宜春、怀园同劝业场对门的第一楼,几次想进去,还是觉得不好意思。

  “特别座不好去。你看,都是男宾,窗口又大敞着,人来人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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