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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八


  第四部:第一章 不平静的日子(一)

  还是一身旧式便装。仅只把头发剪短、齐到后颈窝的黄澜生,心事重重地走出皇城门洞。

  他进皇城去找颜伯勤颜老太爷商榷他功名大事时,“为国求贤”石牌坊内外的空坝上,已经摆上了不少赌博摊子。这时节,这类摊子更多了;甚至蔓延到东华门的回回商馆门前,西华门的八寺巷口。当中的过道还留得相当宽。因为从外州县整队开进军政府去庆贺的同志军,一直到今天,还时不时地要排成双行,或者四行,着刀刀枪枪,拥着高头大马,打从坝子当中通过,虽然没有前几天那样首尾相接的盛况。

  每一个赌博摊子跟前,都聚有一大堆人。每一个摊子,除了骰子掷在瓷碗中响得叮叮当当外,照例有呼幺喝六的声音,照例有赢家高兴的哗笑声音,照例有输家不服气的愤恨声音,同时照例有互相争吵,理论曲直的声音。

  军政府告示上只说军民休假十日,以资庆贺,并未叫人公开赌博,更没有叫人把赌博摊子摆在观瞻所系的军政府的大门前。但为什么会搞成这种模样呢?叙说起来却也简单。首先,在成立军政府之后,一连几天不安门警,允许人们随意进出参观、游览,表示大汉光复,与民同乐。成都人的脑子里,老早老早就有一个观念,认为皇城硬是刘皇叔和诸葛军师住过的地方。从前是贡院时候,除了三年一试,秀才们得以携着考篮进去外,寻常百姓是难以跨进门洞一步的;后来改成了学堂,城门洞的铁皮门扉尽管大开着,但平常百姓仍然不能进去,门洞两边砖墙上,不是钉有两块粉底大木牌,牌上刻有“学堂重地、闲人免进”八个大字吗?现在既然允许人们进去观光,谁不想利用这个机会,看一看金銮宝殿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人来得多,自然而然把皇城内变成一个会场。

  会场便有会场的成例。要是没有凉粉担子、荞面担子、抄手担子、蒸蒸糕担子、豆腐酪担子、鸡丝油花担子、马蹄糕担子、素面甜水面担子(这些担子,还不只是一根两根,而是相当多的);要是没有茶汤摊子、鸡酒摊子、油茶摊子、烧腊卤菜摊子、蒜羊血摊子、虾羹汤摊子、鸡丝豆花摊子、牛舌酥锅块摊子(这些摊子,限于条件,虽然数量不如担子之多,但排场不小,占地也大;每个摊子,几乎都竖有一把硕大无朋的大油纸伞);要是没有更多活动的、在人丛中串来串去的卖瓜子花生的篮子、卖糖酥核桃的篮子、卖橘子青果的篮子、卖糖炒板栗的篮子、卖黄豆米酥芝麻糕的篮子、卖白糖蒸馍的篮子、卖三河场姜糖的篮子、卖红柿子和柿饼的篮子、卖熟油辣子大头菜和红油莴笋片的篮子;尤其重要的,要是没有散布在各个角落的装水烟的简州娃和一些带赌博性的糖饼摊子,以及用三颗骰子掷糖人、糖狮、糖象的摊子,那就不合乎成例,也便不成其为会场。而且没有这一片又嘈杂,又烦嚣,刺得人耳疼的叫卖声音,又怎么显示得出会场的热闹来呢?

  两三天后,皇城门洞内换了一番景象。各州县的同志军来了。他们来庆贺军政府,他们尤其要“亲候”一下蒲先生(他们尚不熟习这个崭新的名称:都督)。但是蒲先生忙得很,一刻也难于离开他那间办公事的房间和那一间大会客室。会不到蒲先生,那就“亲候”一下罗先生也罢。罗纶当着交涉局局长,和同志军接洽,正是他的职务,也是他的愿欲。同志军大伙大伙地来,把观光的人同摊、担、提篮全都排挤到皇城门洞之外的空地上。

  皇城内没有什么看头,皇城外光是一些管吃喝的摊、担、提篮,也难于满足赶会场的人的心意,因而赌博摊子,应运而生。在警察兴办以前,这也是坝坝会中应有的一种玩意。头两天有不怕事的大爷出来试了试,几张小方桌上尚只悄悄密密跳着三三猴儿,要是警察来干涉,好对付,“跳三三猴儿嘛,小玩意,不算赌博!”不知道什么缘故,自从独立,警察一下“文明”了,在十字街口站岗的警察兵,已经不像争路风潮前那样动辄干涉人;热闹地方,更其看不到他们的影子。两天之后,赌博摊子摆多了,三颗骰子变成六颗骰子时候,他们当中甚至有穿上便衣,挤到赌博摊来凑热闹的哩。

  黄澜生行近一个赌博摊子,从几个人的肩背缝隙间望进去。一张黑漆剥落的大方桌上,放了一只青花大品碗。上方的高脚木凳,巍巍然坐着一个流里流气的汉子:一顶崭新的青绒瓜皮帽,歪歪扣在脑壳上;松三把发辫,不是长拖在背后,而是紧紧盘在帽子外面;颧骨高耸的瘦脸,浮了一层油光光的鸦片烟气;尖下巴和陷得老深的脸颊,盖满了青郁郁的胡子碴儿。由于浓黑短眉下一双鹞子眼睛骨碌碌转着,把相貌衬托得越发奸险,越发凶恶。一件细面子黑羔子皮袄,并非好好穿着,却是敞胸亮怀披在肩头上;外面套的雪青摹本缎半臂,大襟上一溜串黄铜纽子,只在胳肢窝里扣上了一个。从汗衣到半臂的几层高领,全然分披在一段又粗又黑的脖子周围。这时,两脚蹬在方桌栓子上,从挽着龙抬头的袖口中,伸出的两只骨节粗大的手掌里,搓着六颗说方不方,说圆不圆的牛骨骰子。

  三几个似乎是他手下弟兄的精壮小伙子,也都歪戴帽子斜穿衣地拥在他的身前身后,一个个凝神聚气死盯着那些正在下注的赌客。

  一个戴破毡帽,穿旧短袄的装水烟的老头,正给那个摆赌汉子装水烟。

  两股灰白烟子从鼻孔里呼出,摆赌的汉子开了口,声音虽然有点嘶哑,但颇威严,俗话说的有煞气:“婊子养的,主意打定啦!押天门就押天门,押青龙就押青龙,快点!老子掷啦!”

  “我要押穿。”一个岁数不大、土头土脑的赌客,神魂不定地把十个当十紫铜圆在桌子前方摆成一列,一头指着青龙方,一头指着白虎方。两方都胜,摆赌的赔他二百钱;两方都败,他的注,自然一卡子揽了去;一方胜,一方败呢?平过,没输赢。

  但是一般认真赌博的人都瞧不起这样赌法。他们宁肯输掉裤子,也要占个独门,这才是赌四门摊的品德。

  桌上已经摆了不少独门注,天门最旺,押角的没有,押穿的只那一个年轻人,注也不大。

  “婊子养的,又是穿!老子不打你龟儿这注。捡起来,爬开些!”摆赌的把眼睛一眨。

  不但几个帮手在助威吆喝:“爬开!爬开!”就那一般讲究赌品的人,也气鼓鼓地叫吼道:“输不起,就莫来!手气瘟的人,别带行了我们!”

  那年轻人却不肯收注。说,大小也是一注。并且说,押穿、押角、押独门,看各人的欢喜,这是场合上的规矩呀。

  摆赌的睖起两眼骂道:“你欢喜下注,老子不欢喜打你娃娃的注,这也是场合上的规矩!你娃娃还嘴硬……”

  已经斗起口来,进一步就该动手。黄澜生大吃一惊,连忙抽身退出,向贡院街南头,加紧脚步便跑。

  一个沙嗓子突然在耳朵边猛喊起来:“嗨!走路不带眼睛吗?撞翻了老子的东西,你赔得起!”

  黄澜生一凝神,才发觉自己的大腿正撞在一只相当大的乌黑瓦盆上。要不是两只大手把瓦盆紧紧掌住,它准定会从一条板凳头上打碎在地。光是瓦盆打碎,倒在其次,说他赔不起,是指的盛在瓦盆内、堆尖冒檐、约摸上千片的牛脑壳皮。这种用五香卤水煮好,又用熟油辣汁和调料拌得红彤彤的牛脑壳皮,每片有半个巴掌大,薄得像明角灯片,半透明的胶质体也很像;吃在口里,又辣、又麻、又香、又有味,不用说了,而且咬得脆砰砰地极为有趣。这是成都皇城坝回民特制的一种有名的小吃,正经名称叫盆盆肉,诨名叫两头望,后世易称为牛肺片的便是。

  黄澜生又是一怔,急忙后退一步,偏又撞在一个卖和糖油糕与黄散的菜油浸饱的竹提篮上。卖油糕的老头不比卖盆盆肉的中年汉子火气大,只用没曾揩得很干净的油手,把他攘了下,痰呵呵地叫道:“慢点!慢点!打脏了你的狐皮袍子,怪不得我呀!”

  其实,黄澜生身上那件豆灰下路缎皮袍面子的后摆上,已着油糕篮子搽上了很宽一条油渍,不过他看得见的,只是前摆当大腿地方的一块熟油痕。

  卖盆盆肉的壮年汉子犹然气呼呼地鼓起眼睛在漫骂:“妈哟!老子刚摆下来,就遇着这个冒失鬼,几乎买了老子一个趸……红油的,盆盆肉!两个钱三块!三个钱五块……”还将一把计数目用的毛钱,从枣木钱盘上抓到左掌上,右手几根指头非常灵巧地抡着、数着。

  黄澜生定睛瞅着那汉子,心里怒气仿佛春潮一样,一股接一股直向上涌,耳根面颊都发起烧来。假使有个底下人——不管是年轻力壮的高金山,或是骨瘦如柴的罗升——在身边仗胆,即令不便再摆出官架子来派骂一番,至少也要开几句教训。眼看围绕在四周的,大抵都是不可理喻的下流社会的人,甚至还有几个打扮得稀奇古怪的巡防兵。这不是较量高低的地方。如其不隐忍一下,准定还会遭到奇耻大辱。他猛然想到圣人的教训:“君子犯而不校。”又想到韩信甘受胯下之辱的故事,他于是喟叹了一声,把一伙涌过来吃盆盆肉兼带存心要看吵嘴骂架热闹事情的闲人,环顾一下,一言不发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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