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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二


  本来已经把信封放下了。无意间发现封口已拆开,里面的信笺微微露出一点头。因就顺手把信笺抽出,一共两张,是普普通通的印有红格子的八行信笺。信笺上的胡豆大的字,写得比信封上的字更工楷,简直像哥哥从前练习写卷格纸似的,一笔不苟。起头是开双行写道:“表叔表婶两位大人尊前赐览。敬禀者……”

  原来并不似大姐夫他们所写的那种只讲对仗不知说些什么,老是前四字后六字的尺牍体裁的信,而是像哥哥时常写回来的家书一样,用的完全是口头话,就是当前所谓的白话——比传子书还容易了解的白话。因此把两张信笺看完,她已懂得信上说的什么。

  其实信上并没说什么,只是告诉表叔表婶,他已经在某一天送嫁了姐姐之后,娶了亲了。接着就说父母都叫他特别给表叔表婶道谢,多谢两位尊长的厚赐。接着就说他心心念念都想奔回成都省来,赶习功课,以便完成毕业考试。他的宗旨是,学业为重,室家为轻。所以他只管在新津娶亲,其实他的一颗心,仍然留在省城,并没有带回家去。若不是父母严命,他本打算娶亲的第二天,便赶回省城来的。就由于父母的严命和亲戚家门等的纠缠,他已无行动自由,似乎非满假之后,他很难于回省。因此,他才这样说:“不知者,以为侄新婚之中,是何等欢喜。知之者,必定明白侄自离省,便愁上眉梢,娶亲之后,反而增加了侄之苦痛。”这几句话的字写得格外大,非常触眼。

  龙幺姑娘一面折叠信笺,一面微笑摆头。

  黄太太从后间落地幛外走进来,看见她正将信笺插回到信封内,便笑道:“那是楚子才写的信,上午才接到的。你看过了?写得还清楚,并没抛文架武的,是不是?”

  “他是回家去结婚的?”

  “嗯!”

  “咋会说离开省城,就愁上眉梢?又说,结了婚后,还更苦痛起来?”

  “唉!你不晓得!子才这门亲事,是他娘老子主张的,他本人并不愿意。要不是我苦口相劝,他定会同他老子闹翻哩!”

  龙竹君仍然摆头微笑说:“已经结了婚,还说不喜欢,还说苦痛,我才不信。”

  “你自然不信。因为你同宏道是美满姻缘。况且结婚之前,便见了面,便有往来,”黄太太更把嘴角一翘,做出一种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接着说,“便先行交易了,哈哈!”

  龙竹君眉骨一撑道:“又来了,硬是哟……老实告诉你说吧,二姐,我同他做那件事时,我心里并不愿意,一多半是他勾引,一小半是他逼迫。硬是在结婚之后,我才定了心。要说我们婚姻怎样美满,也不见得。不过觉得结婚是桩大事,从此以后,我是他的人,我有了依靠罢了。所以虽找不到像传子书、小说书上讲说的那种快活味道,但也想不出像楚家小伙子说的那种烦恼情形。凭我看来,结婚总之是喜事。楚家小伙子说的,绝不是啥子真心话。你看,他把后来那几句的字还写得格外大,我觉得是故意做作,居心要骗你的!”

  黄太太的笑容慢慢收敛起来。沉吟了一下,但又打了个哈哈道:“你个鬼女子,才嫁了人,就学得这样坏!楚子才为了啥子要骗我?我同他讨老婆这件事有啥子相干?……呃!你看清楚,他这封信并非跟我一个人写的,还有我家老爷。说他居心骗人那受骗的是黄澜生,并非我龙家二姑奶奶……”

  第六章 举棋不定(三)

  桌上一瓷盘由客人周宏道建议,用洋芥末、芝麻酱拌和的鳆鱼片,主人(当然指的是男主人)不但不停筷子地捡,还不住口地旋吃旋称赞说:“好极了!好极了!比起吃清汤鳆鱼,算是‘更上一层楼’!吃了许久的日本罐头鳆鱼,以为在原汤里加点小白菜,就别致了。不图还有这种更好做法!嘿,嘿,想不到我们宏道襟弟,也是一个讲究口腹之徒啊!”

  坐在对面的周太太不由捂着口(为了掩饰笑起来嘴唇奓得过大的毛病,由于妈妈的指教,自幼便学会了这种用小手巾捂嘴的动作)笑道:“多承二姐夫夸奖!人家就只不晓得啥子叫辣子鸡丁?啥子叫宫保鸡丁?”

  全桌人都大笑起来。

  周宏道红着脸皮笑道:“幺妹子真可恶,随处都在抽我的底火!”

  黄澜生摇着筷子,大大喝了一口允丰正仿绍酒,咳嗽了两声道:“不能分辨这两种菜的,多哩!倒不怪宏道老弟一人。我说,有许多人还不知道宫保鸡丁的出处哩。”

  他太太立即说道:“我们就不晓得!可是对不住!我们不特分辨得出这两样菜,我们还会做哩!”

  “像你们龙家姊妹的,能有几人呢?”黄澜生不敢与他太太交锋,等众人住了笑,连忙换个话头说道,“宏道,今天这个岔子,真是出得稀奇。恐怕诸葛亮的神机妙算,也断乎算不到此啊!”

  周宏道正把最后一片鳆鱼捡在嘴里。遂咀嚼着说道:“本来在情理之中的一件小事,说清楚了,尽可释疑的。我却不解赵季和何以何此胆怯,竟把蚂蚁看成了大象?”

  “也可以说,遭蛇咬一口,见绳子都害怕了。”

  “这叫作神经过敏!”

  黄澜生又喝了一口酒,把嘴皮抹了抹道:“然而不是季帅的本意。蒲祖庚不是说过是老四、老九两个糊涂虫强迫老头子干的?”

  周宏道把他那带醉的单眼皮眼睛眨着说道:“唔!即令如此,然而从法律的场合来说,责任还是在赵尔丰!”

  黄太太问道:“你们说些啥?没头没脑的!”

  “就是今天下午发生的事情……难道我没告诉你吗?”

  “你还有时间跟我说话!一进门就是儿啦女啰,闹不熨帖。尤其是女,活像别离了一年半载似的,把个闹山鹊喊得连真的闹山鹊都会吓飞……”

  “我没吓飞!”是婉姑的哨子般的声音,“就只爹爹的短胡子,把人家的脸墩儿锥得飞疼!”

  众人循声望去,两个娃娃都站在倒座厅通卧房后半间的门边,婉姑半边身在湘妃色夹布门帘之外,振邦只露出头发蓬乱的脑壳。两个娃娃都笑嘻了。

  黄太太一声断喝:“邦娃子在造死呀,站在过道风头上!”

  两个娃娃好似受惊的耗子,一下便飞跑回卧房,只听见嘻嘻哈哈的笑声,和滴滴橐橐的跑步声。

  大家笑了一阵。黄太太才接着打断的话绪,向她老爷说道:“讲嘛!是咋个的?”

  原来由总督衙门督练公所参谋处总办吴钟镕和周善培二人的牵线,官绅双方商量妥当,不再要商会的连环铺保,只需高等学堂总理周凤翔、川汉铁路总公司总理曾培作为绅商学各界代表,亲到五福堂,当面保证:从七月十五日被拘在来喜轩中的四川咨议局正议长蒲殿俊、咨议局副议长四川保路同志会会长罗纶、川汉铁路四川股东临时大会会长颜楷、咨议局《蜀报》编辑邓孝可等,恩释出外后,绝对与官方合作,敉平川乱,以靖地方而安黎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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