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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八


  第四章 在汇为洪流的道路上(四)

  西下的太阳看看就要碰着坝上几个院子周遭高耸入云的楠木林的顶上了。推载石板石条石磉磴、在成都牛市口交了货、打转身回来的一些叽咕叽咕响彻四野的空车,也三三两两从尘土飞扬的大路上越走越近场口了。街上人家有的才在安排晚炊,有的快要摸碗筷,满场街逍遥闲荡、毫无纪律的新兵暂时也稀少了些。

  洪发站的管账先生从嘴上拿开叶子烟杆,理着长垂在颏下的花白胡须,叹了声道:“生意好啥子哟!见天只有稀稀落落十几个客号,进的账,光敷缴缠都不大够,再拖下去,我看只好关门大吉!”

  一个中年幺师抄着手,斜靠在柜台边,接着说:“见天十几号客伙,还是中秋节过后才慢慢有了的事情。中秋节前那些天,才叫惨哩!别的不说,我们几个当幺师的,惨得连剃头发的毛钱都没得一个!”

  吴凤梧跷着二郎腿,坐在一张糊了不少泥甲的黑漆高椅上,把纸烟灰弹了弹,笑道:“说得那么惨!”

  “骂哪个杂种才说白话!你客伙难道不晓得我们当幺师的只有饭吃,每月进账,全靠客伙的酒钱吗?”

  管账先生颇为支持幺师的话,一面叭叶子烟,一面点头磕脑说:“硬是真的!那时节,从山顶上的山泉铺一直到大面铺那头,不是同志军按过去,便是巡防兵、新军按过来,闹得路断人稀,几个场期都是空场。我们开站房的,哪里还会有生意?我在这家站房管了三十多年账,就没有遇合过那种凄凉日月。本来嘛,龙泉驿一个咽喉之地,每天来来去去有多少行人!从前年成,一年里头总有这么几天,场上的站房,不管是开锅开灶、供茶供水的官商行台,不管是像我们这样的流差站房,哪一家不闹到满号?更其在鸦片烟没有禁种,山上烟土出产最兴旺那几年,每逢新土上市,那种热闹简直说不完。自然,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随后这些年,再也休想有那繁盛日子!不过也没遇合过像中秋以前,那种路断人稀的凄凉景象!”

  管账先生停了停,忽然生起气来,大声说道:“路断人稀,生意不好做,倒在其次。闹红灯教的那两年,也曾有过一个时候,生意很冷淡。可是那时候,却没有啥子店号捐,一天八十个钱,管你有没有生意。总之,五天缴四百钱,一个也不能少,差一天,罚一百钱;差两天,加倍处罚,这叫啥子名堂哟!”

  吴凤梧问道:“你们场上也在收店号捐?是什么人在收?”

  “警察局嘛!”老头子气哼哼地说,“这就是官府说的新政!你默倒他们光收店号捐么?不……不……名堂还多哩!”老头子顺手把放在柜台上的一本又大又厚、盖有红戳记的号簿,重重拍了拍道:“还兴了这个!投宿的客伙姓甚名谁,好大年纪,哪里人民,做啥子事的,哪来哪去,同行几人,都要一一写明,只差把别个的祖宗三代写上。关了店门,几爷子跑来查号,把客伙从铺盖里喊起来,像审犯人一样,打别个麻烦,这且不说。事后,还故意挑剔号簿上哪些没写对。比方说,问到一个客伙姓名叫张大心,我当然就写上张大心。查号后,说我写错了,客伙姓的不是弓长张,是立早章,也不叫大心,叫达兴。本来音同字不同,只怪客伙自己没有交代清楚。作兴写错,也是小事嘛!但是他们横生枝节,偏偏咬定是我有心舞弊,把我骂一顿不出奇,还动辄要罚。像这样的事,硬是说不完。从前,龙泉驿巡检老爷管事时候,哪里有这些事情?自从巡检裁撤,派了警察来,我们这里就不成世道了!”

  吴凤梧问道:“你把警察说得那么凶,咋个昨夜他们没来查号,今天街上又不见他们半个人影呢?”

  那个靠在柜台边的幺师连忙插嘴道:“他们还敢来,当真不怕灌屎吗?”

  “咋个又不敢了呢?”

  幺师噘起长嘴巴道:“新军副爷在这里,他们只好当缩头乌龟。若敢伸出头来,新军副爷就要抓住灌屎。”

  管账老头子叭出几口呛人的浓烟,气平了下去,接着解释道:“这是前两天的事。卫戍部的新军,忽而突之地从吃了午饭,就没有收队。有的坐茶铺,有的钻到人家屋里找人摆龙门阵。几个军官沿街吹哨子,打招呼,硬没有人理睬。有人害怕起来,说新军自由了,不受管束,担心要出事。因为我们这里的警察,向来管得宽,连人家屙屎屙尿、吃饭睡觉的事,他们都要管。因就有人去向警察说,有两个新军钻到贺寡母家里去了,怕不是好事,请他们去干涉一下。杂种东西!仗恃他们平日欺压平民百姓的威风,也不想一想新军是做啥子事的。何况这时节连他们的顶头排长都招呼不住,你几个警察无关得失地跑去干涉,咋个不出事呢?起初还是口角,末后就打了起来。警察一共才十来个人,怎禁得七八十个锭子,再加上板凳脚、青杠柴?从贺寡母家,一直打到巡检衙门。杂种东西!没一个不遭打得嘴青面肿,趴在地上又磕头,又喊老子求饶。并且赌了咒说,从此不再惹是生非,如其犯了,听凭新军抓去灌屎。场上人怕出人命案,婆婆大娘都跑去劝解,新军才罢了手。杂种东西!挨了这一顿,当然是近来学得乌龟法,得缩头时且缩头了!”

  幺师满脸是笑说:“好不安逸哟!看见那伙歪人趴在地下喊老子,哭流扒涕地告饶时,心里硬像喝了一碗凉水似的安逸!”

  管账先生却摇头叹道:“安逸倒安逸。但是,《增广》书上说的,爽口食多偏作病,快心事过恐生殃。只怕新军散伙走了后,杂种们免不得要在我们平民百姓身上来捞本钱。那时,才叫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哩!”

  吴凤梧连忙问:“你们晓得新军要散伙吗?”

  幺师说:“全场人都晓得,岂止我们!”

  管账老头子说:“更其是近两天来,新军越发没人管了,成天在场街上闯。逢人便讲,赵制台把八省的巡防兵都调进四川来了。并非为的打同志军,只是要缴他们新军的械。他们怎能睁起眼睛吃亏?与其等到受外省巡防兵的脏气,不如各自先散了伙,还体面些。”

  “弟兄伙硬是这么说的吗?”

  老头子继续说道:“口头说散伙,怕也不容易。听说军官们都不答应,更其是卫戍司令魏大人,前几天就打了禀帖上省。有人说,赵制台大发虎威,决定委人来清查。查出为首倡议的,立地军前正法,打和声的,插耳箭游街,一个也不宽贷。刚才高升官站的伙计来说,有个兵备处的林大人,带了几名护兵,坐着大轿下来,落在他们站里上官房。林大人还没洗完脸,魏大人就去请安拜会。两个人立即关上房门开会议。幺师进去请示晚饭开啥子菜,着护兵挡在门外,说两位大人在商量机密大事,不管何人,连窗根边都不准挨近。看来,这位林大人准定是被委来查事的……”

  吴凤梧一跃而起,问道:“果有一个林大人来了吗?”

  “是高升站伙计说的嘛。”

  吴凤梧不再说什么,把纸烟蒂一丢,拔脚往站房门外就走。

  幺师大声问道:“客伙,你不写号吗?”

  “转来再写。”

  幺师掉头向管账老头子说道:“这个人是哪一条路上的?你看。”

  “我看嘛,”老头子摸着长须,沉吟半会道,“流里流气的样子,多半是跑滩匠。”

  “我看,却不大像。为啥呢?衣裳穿得还周整,可是连磬棰包袱都没一个,光拖了把雨伞……哦!好慌张,雨伞都忘记了,也不交代一声……老大爷,还是给他收检好。这种客伙,连一根针都舍不得丢的。”

  吴凤梧奔出洪发站,一心要把一个什么林大人已经来到龙泉驿的消息,赶快去告诉芮克刚。管账先生所说弟兄伙不安稳的情形,既然和他闻于芮克刚的话相符,那么,林大人与魏楚藩关上房门商量机密,定然不会是假。设若芮克剐他们不知道这事,还是那样瞻前虑后地犹豫不决,待到魏楚藩计定,真个斫下几颗脑袋,弟兄伙一害怕,谁还敢再闹散伙?这样一来,一条枪、一颗子弹都无法弄走。他这一趟,岂不白白地掏了腰包?白白地费了心计?莫非命中注定,硬要他到自流井,再跟周鸿勋他们去卖命才算他的前程不成?自与王文炳分手,这半天,他脑子不止翻腾一百遍,即令命中注定,非走那条路不可,他也要同命拗一拗,实在拗不过了,到时候再说!

  到了街上,他不由一愣:“咋个的?一个弟兄伙的影子没有,都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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