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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六


  “那又不然!现在赵季和的枪法乱得很,不知道是他故意耍花枪,抑或由于心无主见。总而言之,他近来好些举措,都难以常理测之。比如新津打下之后,他既不乘胜猛追,又不及时肃清温、郫、崇、灌、双这五县地面,反而装出一副菩萨面孔,出示招安,在告示上说了多少软话。无论何人都知道,这是一种示弱,不惟无济于事,只能助长同志军气焰。这一层,难道以他的阅历,还不明白?但他为什么却要这样做呢?再如七月十五为他逮去的十三个人。那时说来,都是首要,都可按律处以不赦之罪,机关法团提出质问,被他驳斥了,还挨了一顿臭骂;绅士们恳求移交大理院审讯,也被他回绝了,说是于法无据,于势不可。但是,不到两个月,他却阴一个、阳一个,竟自释放了九个。说他释放的人,只是为了争路,而非谋叛首要。然则,颜雍耆明明是股东会长,与张表方同科,张表方既非首要,何以素负清誉、乡党称为善人的颜雍耆,反而会图谋不轨?现在并没有人再向他做什么请求,倒是他自己忽然声称,他自始就准备把这案子移交大理院凭公审断。这不仅前言不符后语,抑且迹近自打嘴巴。诸如此类,都可证明此公之不易捉摸。因此,我才推想到王寅伯在这种时期,敢于气而派焉地跑到监狱里去,同一个革命党把酒言欢,若非有大力者在暗中支使,他哪有这么大的胆量?这个所谓有大力者,在目前说起来,除了赵季和,还能有谁?而今天的赵季和,恰又可以神戳鬼戳搞出这些怪事来的。现在我们要研究的,只在赵季和为什么要来这么一手?”

  黄澜生皱眉叹道:“这却不容易研究啦!”

  他太太笑了起来,说道:“不研究也罢。无影无踪的事比猜灯谜还老火!”

  孙雅堂道:“真的,澜生,这一晌,院上竟没有什么令人注意的消息吗?”

  “有当然有,只是我们幕僚处毫无所闻。朋友们有的辞了差,有的请了假,有的不辞差不请假就是不来。例如我们科参事饶凤藻饶观察,一连几天看不见人影,你从何处去打听消息?”

  “啊也!竟有此事!”孙雅堂不由两手一拍,“老弟台,这不就是足以令人注意的消息吗?”

  黄澜生举眼把孙雅堂看了看,没有说什么。

  “你想嘛,你们的饶观察,是赵季和的何如人?是赵季和身边的荷包!赵季和有四个槟榔荷包:一个是田征葵,一个是王棪,一个是余大鸿,一个便是你们科参事饶凤藻。四个槟榔荷包,老赵每天都要放在手上掏几遍,一个不掏到,他都过不得日子。而今一个荷包几日不见人影……嗨!难道不是一种非常变故?为赵季和设想,该如何烦恼!”

  黄澜生微笑道:“田、王、余、饶果是老赵身边四位红道台。但也并不如老哥所言,是不可一日或离的槟榔荷包。我再告诉你,余大鸿余观察就已听说奉到札子,委派到重庆去统领川东一道的巡防,已在准备一切,不日便要启程。如其真是槟榔荷包,这个人怎又外调呢?”

  “把余大鸿朝重庆调,也不是小事啊!你算,几天里头,四个心腹——就不说他们是顺气、销饱胀的槟榔荷包吧。除了田莽子,三个人都有不寻常的表现:一个笼络革命党,一个不见人影,一个奉委外调。嗯!看来,大局面不免有什么变动吧?”

  黄澜生点头道:“我也有点疑心。就只想不出怎样变,所以没说出来。”

  黄太太又插嘴说道:“怎样变?既不是同志军要扑城,该不是端方到重庆后搞了些啥子名堂?”

  她丈夫首先否定她的推论:“这个,我却敢说,端大臣不会搞什么名堂的。按照官场向例,他查办川事,必先到省城来同现任总督商量后,才能拿主意。诚然,我晓得有几个绅士,悄悄出省,赶去欢迎他,主旨就在控告老赵。可是端午桥这个人,何等油滑,何等玲珑,他能不与老赵说妥,就有什么举动,那不是安心得罪老赵?老赵资格尽管不及他的高,但东三省的赵次珊,却不是他惹得起的,而且朝廷之上,老赵也有几个靠山哩。所以自从端午桥奉旨来川,大家早就看穿,朝廷使他来,不过要他设法居间,一面顾全老赵威信,一面也敷衍一下民情,因为两面抹稀泥,倒是端午桥的拿手戏。说他还未到省就搞出什么名堂,使得大局发生变动,这是太太不明白官场情形的想头。”

  他太太眉头一竖,正待给他一个反击。忽听大门门扉又是一阵砰呀訇的被人打得鼓响声音。同时,还隐隐约约听得见有人粗声大气在门外喊说什么。

  “时候不早了,还有客来……我倒要告辞了。澜生,不管我们猜得对不对,总而言之,局面越来越不好,彼此留点意,倘有所闻,互相通知一声,倒要紧。”

  “何必就走哩!设若来的是熟朋友,我们还可以研究一下的……”

  高金山进来报说,喊门的是吴凤梧吴管带。

  “哈!是他!”黄澜生一跃而起道,“这个人在新津搞过同志会。不晓得从哪里回省?一定有些新闻可听。倒是熟人,不过与我们路子有些不同。”

  “那我先走一步。”

  黄太太也站起来说:“这个人流里流气,一见面就说钱,我也不爱见他,等澜生一个人同他去缠吧!”

  第一章 意外(七)

  吴凤梧一揖之后,果然说起钱来。但他这一回,并非要借钱,是说:“多承老哥厚爱,上月赐借的十块钱,真把舍下大小都打救了!我确实打定主意,等我回省后,立即当铺盖,卖罩子,如数奉还,以表白我这一次说话作数,毫不虚假……”

  黄澜生一面让座,一面阻拦道:“区区之数,何足挂齿。”

  “不是这么说法。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有道是,有借有还,再借不难。这次借钱,不比往回,兄弟我既是有言在先,刻下回了省,怎好不说还钱的话呢?”

  黄澜生推辞说:“也不在忙上呀。”

  “是的,是的。老哥既然不等着用,那么,容兄弟缓一口气,等到一笔生意做好再还吧。”

  “什么生意?你改了行吗?”

  吴凤梧接过主人递来的水烟袋,一口气呵得烟哨呼噜呼噜直响,两道极浓青烟由鼻孔喷薄而出。摇头摆脑地赞叹道:“好劲仗的烟!这不是你平常抽的福烟啊。”

  “福烟早已断庄,买不出。我和内人都改吃这个双金兰烟,劲仗确实很大。我们本来想改吃纸烟的,因为也是外来货,害怕刚刚吃惯,又断了庄,那才老火哩。”

  “依我看,纸烟不会断庄的。”

  “你怎么晓得呢?”

  “嘿嘿,老哥,你又懵懂一时啦!纸烟是洋货,洋人在做,洋人在运,洋人在批发。洋人做生意,不像我们中国人,只要他开辟出一个商场,那就死也不丢手。比方这回,我从新津跑出来,打由彭山、仁寿地方,兜了一个大圈子。经过好多大小场镇,拜过好多码头,吃吃喝喝、玩玩耍耍,知道好多东西确实因为有人阻运,或者没人肯运,吊缺了。可是有两项东西,哪怕小得像三家店,也是有的。其中之一,就是纸烟……另一项嘛,是鸦片烟。尽管说鸦片烟是土产,不是外来货,但它到底沾了一个洋字,所以它就比其他土产神气得多了,嘿嘿!”

  及至吴凤梧随着黄澜生的问话,把新津打仗情形,把侯保斋、周鸿勋分头退走情形,把他自己在路上所目睹的同志军和各地团防安心要与赵尔丰拼到底的情形,大致谈了一番,话头转到他回省之后何以为生,才接住前一顷时主人所问的话道:“并未改行。我依然是四棒棒加一棒棒,五(武)棒棒。并且这项生意,与我本行有关,如其改了行,便无生意可做了。”说完,还故意眯起眼睛笑了笑,装出一副神秘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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