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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七


  他太太似乎倒认真了,说道:“真的,子才就不要再进学堂去了。”

  因为罗升、菊花拿烟拿茶出来,大家遂从这间小房间里移到小客厅来起坐。

  黄太太又理着刚才说过的话,对楚用说道:“你说对不对,不要再进学堂去了?”

  楚用微笑着把表叔看了眼,却不作声。

  黄澜生摇摇头道:“不对吧?不再进学堂,就是不叫子才毕业。太太,你要晓得,现在住学堂毕业,等于从前科举时代考试及第。你不要他毕业,岂不误了他的功名大事?”

  “你没有听懂我的话。”他太太瞟了他一眼,又回过脸来对着楚用说道,“我说不进学堂,只是说现在不要去拼命毕业。过了这学期,等身体完全复了原再进学堂,不是一样吗?”

  彭家骐道:“并不一样。这时候不毕业,便要降到下班。下班毕业时期,在后年暑假,算来就要延迟一年半。”

  黄太太眼睛几眨道:“你们一班人全都在这时候毕业,就没有一个人漏掉吗?”

  彭家骐、楚用一齐说道:“咋个没有?有啰……”

  他们扳起指头一算,尽管有同学分头写信去了(直到八月十三日,成都地区的邮政局才恢复了收递信件。但是来去的信,都须经过赵制台派去的委员检查,稍有涉及时局的言语,都要扣留的),但至今还没有从家乡来上课的,就有陆学绅、乔北滨、罗启先这几个人。这几个人来迟一点,也未可知。独有王文炳却成为一个没脚螃蟹,从七月十五日以后,就没有人知道他的踪迹了。要是他不自己赶来,起码,他这个人就会漏掉。

  楚用并且若有所悟地向彭家骐喊道:“嗨!老彭,土端公搞的这场把戏,该不会设下计策,安心不要我们这些人回学堂,等于无形之间把我们斥退了?”

  两个人一研究,确乎很像。因为他们这些人都是屠致平最憎恨的学生,成立学生同志会那一天,彼此仇怨结得更深。七月十五日,几个人与他冲突后,离开学堂,都未按照学堂规则请假。所以他趁着大家未在时候提前毕业,而且只在学堂里面出一面牌告。显而易见,就是希望这些学生不能来。不能来又不请假,毕业试验又未参加,那无疑是自甘退学了。按照规则讲来,但凡自甘退学者,等于记满三大过被学堂斥退,是不许再来肄业。若还有志读书的,只有到别的学堂投考新班,重新再读五年。如其要考插班,必须取得原住学堂肄业已满若干学期的证书。那么,你这个人只好投在屠致平的脚下,俯首认罪之余,还要听他的摆布。但是像彭家骐、楚用这两人,从旁得到消息,赶来上了课呢?他暂时不问,功课加得这么扎实,只要你赶得上;再像陆学绅班般人来得越晏,当然越发老火,恐怕连睡觉时间都得牺牲。等到毕业试验,他才想些古怪方法来整治你,把你整得一佛出世、二佛涅之后,还要扣你的分数,不准你毕业。

  彭家骐越研究越气愤,不由握起拳头向身旁茶几上一捶,直着脖子骂道:“老狗日的胆敢跟老子为难,老子硬要……”猛然察觉这里原来是黄家,是讲礼貌的官宦人家,而面前坐的这位太太,又是才见一两面的生人,他很不好意思,觉得脸巴、耳根全都发起烧来。

  黄太太倒不注意他的窘态,只是瞅着眼睛叹道:“唉!莫非子才还是得去上课不成?”

  “当然啰!”楚用把胸膛一挺,“我现在并不觉得哪里不舒服,休息一夜,明天决定进学堂去。”他也不知不觉骂了句粗话:“妈哟!仗都打过,还输这口气,非把毕业文凭拿到手不可!”

  这一来,倒使他的表婶大为高兴。心想:“这小伙儿到底还有气概。”本来微含焦灼的眼色,也转露出一丝笑意。但口里仍在劝他,叫他要留心身体,“留得青山在,何愁没柴烧。若是真个把身体拖坏了,讲比说,拖起了痨病,就把文凭拿到手,又有啥子好处?”

  黄澜生一直沉默着在抽水烟,这时方才说道:“算了吧,我们来谈一谈搬家的事情,好不?”

  楚用登时接口说:“对的。我正要问表婶,奎熙介绍的房子,还可以住吗?”

  黄太太瞟了丈夫一眼,倒笑不笑地说:“咋个不可以住,那么好的公馆!只看你表叔合不合意?”

  “嘿,嘿,子才,这是你表婶的反话。我说,房子是坏一点,不过……”

  “坏啥子!连猪都住下的!”她定睛看着楚用,两手比画着,“可惜你没有同去,你看哟!屁股大三间破房子,这么点点矮,有门框,没门扇,这都不说了。上头没有望板,也没有顶棚,瓦片稀得看得见天。一间房子有地板,可是大洞小眼,一不当心就会踩到地板底下去。我也看过些破烂房子,就没有看过这样又破又烂。嗨!光是破烂也罢了,还脏得要死!……”

  彭家骐哈哈笑道:“一点不错!满城,我倒熟悉,要找一所像你们这样的公馆,那倒休想。但是也有可取的地方,首先是树木多,其次是清静……”

  黄澜生连忙接口道:“我也是这意思。那位奎君介绍的地方,确是幽雅得很。至于房子哩,培修一下,也还将就住得。”

  “那么,你是安心要我去受罪的了?”

  “又不要你长住下去,暂时住几天,我想总比无端受惊受怕的好些。”

  彭家骐插嘴说道:“原来,黄老伯,你们并不是搬家啰?”

  “不是,不是,仅仅为了同志军按进省城来时,秩序不好,免得遭受池鱼之灾,找个背静地方躲避一下而已。”

  黄太太立即对彭家骐说道:“彭先生,我看你这个人很爽直,比我们这位表侄儿说话有斩杀。现在就请你评一评看,同志军若是按进城来,到底会不会有骚扰?会不会骚扰到像我们这些人的头上来?”彭家骐吃了一惊。他虽然也是二十岁以上的一个小伙子,但还没有被一个场面上人如此恭维过,何况是一位太太,是同学楚用经常称为精明能干的一位太太。他有点慌张,黄褐色的脸上也泛起一层红晕。本来说话不起草稿的,这时反而思索起来。他首先谦逊了一番:“我这么一个年轻乡坝老,还没有本事来评判这样事情!”他脑筋忽然一闪,想起三渡水那桩事情,这是他受激刺最深、至今耿耿于怀的一桩大事。他遂沉下脸色,徐徐说道:“我只把亲身经历的一回事给大家谈一谈……”

  他讲得非常详细。因为反反复复讲过多次,事情的首尾,他不但记得透熟,并且也有了剪裁,也有了轻重,到关键地方,还能一边叙说,一边描绘。虽然还赶不上当时说评书的钟小,可是连听了两次的楚用仍觉像听头一次似的,心酸得要哭;两个小孩不等听完,业已蒙住耳朵说:“好怕人呀!”都跑了出去。

  小客厅里寂然了一会儿,黄太太才低低说道:“硬有这回事吗?……哼!……真忍得下手……百多人……活生生的呀!……”软弱女性的眼泪毕竟夺眶而出,以致喉咙都有一点哽咽。

  黄澜生强健一点,把眼泪忍住了,叹息一声道:“这能算文明举动吗?”

  楚用道:“当然不算,实在野蛮已极!那天彭家骐在学堂里刚刚摆完,我就说,从此我再不想附和同志军了。”

  彭家骐回复了他原来的态度道:“孙泽沛、吴庆熙这班袍哥,到底不是革命党。所以这班人要是得了势,当然不会有啥子文明举动的。不过老楚的想法,我也不以为然。因为同志军里面分子很复杂,孙泽沛、吴庆熙之外,也有真想革命的,比如老楚所说的张尊、张捷先这些人,他们就文明得多。难道这样的同志军,你也不附和它?”

  黄太太道:“这些那些都不忙说了。我只请问你,同志军真个按进城来,不是硬就会乱来吗,比方杀人、放火、抢东西这些事情?”

  黄澜生把手一挥道:“不用再问了。总之,现在是乱世道,我看,还是预备一下为妙。太太,我打算明天就叫高金山去把肃大嫂子的房子租定,多雇一些泥木匠人收拾,安置一些笨重家具,打发罗升先去住着。局面实在不好时,我们再去躲几天,稳定了,又回来,决不长久住下去。”他又启齿一笑道,“也算狡兔三窟之计。太太,只好这样办吧,你看对不对?”

  “当然由你了!唉!这样乱世道,哪天才清平哟!”

  “清平?……乱才动手哩。真正乱的时候,恐怕不久就会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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