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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二


  赵尔丰还有另外一种为别人所不及知道的忧虑,那便是八月十九日武昌起义的重大事情。

  这封密码电报,是他派去迎接端方的候补道谢廷麒,于八月二十二日,端方由万县乘坐蜀通轮船到达重庆的这天,他探闻之后,立即打出的。

  电报由赵老四亲自译出,送到赵尔丰跟前来时,老四还从容不迫地说:“武昌革党起事。”

  赵尔丰像被蛇咬了一口似的,一只盛着燕窝的小瓷碗,不由失手坠地,叭嗒一声,打成几片。大丫头来龙不动声色地弯腰拾了出去。

  “你老人家何用着这么大的急!我想武昌纵然失守几天,现在恐已收复了。”

  赵尔丰从他手上把电报夺去,来不及戴上老光眼镜,眯起两眼看了看,到底不行。仍把电报交还给老四道:“你念!”

  老四如命念道:“大帅钧鉴:八月十九夜,武昌革党勾结新军作乱。瑞莘帅亲上兵舰指挥开炮,叛军还击,战争甚烈,闻北洋练军数镇,已由陆军部荫大臣统率,由京汉铁路南下矣。特禀。职道廷麒……”

  “如此重大的变故,还叫我不要着急!”赵尔丰又急又气。

  “是啦,想也不过如今春广州的乱事罢了。”

  “唔!广州只是革党围攻督署,人少势弱,所以容易扑灭。而今武昌,却是兵变。形势若不严重,瑞莘儒何致亲自到兵舰上去指挥开炮?”

  赵老四搔着头发道:“怪就怪在这里。瑞莘帅何以不在武昌城内指挥,偏偏要跑上兵舰去?”

  “有什么奇怪!一定是兵变之后,全城沦陷,瑞莘儒不能留驻城内,因才到兵舰上去的。”

  老四点头说道:“果真如你老人家所说,事情确实严重了。”

  这时,赵尔丰反而沉着起来。接过来龙递去的热面巾,一边揩他两撇下垂着的花白胡须,一边闪着两个眼珠说道:“情形固然有些严重,不过也容易敉平的。武昌本来是四战之地,无险可守,昔年官军与发贼作战,都曾数得数失。现在京汉铁路又已通车,荫大臣的北洋练军更可朝发夕至,这已于革党不利了。何况汉口又有列强租界,长江又有列强兵舰,是一个最易引起外交的地方。即令革党猖獗一时,但对列强终怀怯畏,只要英、法、德、俄、美、日等国出头干涉,朝廷不必用兵,革党也会烟销火灭的。”

  “万一列强左袒了革党呢?”

  赵尔丰摸着胡子说道:“天地间万无此理!”

  “但也不可不防。听说革党中间就有不少日本人。今春广州乱事,革党的军火全从香港运去。可见列强对我,还是别有用心的。”

  “不然!你说的日本人,叫作浪人,是日本国的莠民;从香港运军火,也只是偷运,犹之我国之私烟私盐,皆亡命徒所为,皆非列强政府有意支使。不过外交是另一套学问,我们姑置勿论,还是说说武昌的事情吧。武昌到底是我国腹地,又与四川毗连,那里出了事,不管大小,四川都会被波及的。你即刻拍几通急电出去,叫在外人员随时探报消息……还有,确探一下岑云阶的行止。现在武昌出了事,此老或竟借故西来,不再静待朝命也未可知。若果如此,那才糟透了!”

  “这确可虑。不过我们通报肃清的电报已经拍出去了。”

  “又胡说!武昌乱事出在八月十九夜,岑云阶要走,岂能在二十以后?我们肃清电报是哪天拍出的?……二十二日吗?那他已过沙市了,中什么用!”

  “好不好再和端大臣商量一下?即使岑云帅到达宜昌,总可想法阻止他的。”

  赵尔丰登即眉宇黯淡,脸色阴沉,好一会儿,方摇头微叹道:“别再说傻话了!端午桥自到万县,便与我函电生疏起来。日前谢道密电,不是说省绅邵明叔、徐子休二人,会同渝绅朱之洪、刘祖荫等数人,一直迎到万县去了?这中闻定有文章。”

  “莫非端午帅也和咱们立异起来了?他敢如此,咱们就不准他来省!”

  赵尔丰眼睛一泛道:“你以为他同岑云阶一样,是轻车简从而来的吗?他手上有兵!而且此公狡诈多端,变化莫测,对付他倒要多费一番伎俩哩……打电话把杨彦如请来,我们得先研究研究。”

  赵老四走了几步,又回头问道:“尹惺吾呢?要不要也把他叫来?”

  赵尔丰把右手举起直摇道:“不,不,不!此人是端午桥的亲戚,他的兄弟弼良现在充当着端午桥的随员,他们早已通同一气。我们避之尚恐不及,你反而引鬼入宅吗?倒是余大鸿、饶凤藻二人还纯谨可靠,也有智计,可以一并叫来!”

  第八章 “悲欢离合一杯酒”(七)

  这时,赵尔丰似乎尚不知道摄政王载澧在手忙脚乱之际,已曾下了两道谕旨。

  一道是八月二十三日下的,原文是:“谕内阁:湖广总督着袁世凯补授,并督办剿抚事宜。四川总督着岑春煊补授,并督办剿抚事宜。均着迅速赴任,毋庸来京陛见。该督等世受国恩,当此事机紧迫,自当力顾大局,勉任其难,毋得固辞,以副委任!俟袁世凯、岑春煊到任后,瑞、赵尔丰再行交卸。”

  一道是八月二十四日下的,原文是:“谕内阁:王人文着撤去侍郎衔,开去川滇边务大臣。赵尔丰着仍充川滇边务大臣。四川总督岑春煊未到任以前,所有川中剿抚事宜,仍着赵尔丰懔遵迭次谕旨,督饬各军迅速办理,不得意存诿卸,致误事机!”

  这时,或许他已经知道了这两道谕旨。但他并不担心岑春煊来接他的任。因为他已从旁知道,岑春煊在八月十九夜武昌出事之时,已匆匆忙忙搭上一条正要启碇下驶的招商局轮船,溜到上海避难去了。就是对于官还原职,从尚书阶级的署理总督部堂,降回到侍郎阶级的边务大臣,他也毫不气馁。他看准了四川这个赵家省,除了岑春煊这个妄人敢来觊觎外,其他的人漫道无此资格,抑且无此胆量。岑春煊一天不来,他这位置是一天不会动摇的。(岑春煊既然回到上海,怎么还能来呢?说他能来,那简直不可思议了!)目前只有端方这个人是个肘腋之患。不过对付他,也不太难。因为端方到四川来,毕竟为了铁路问题,如其釜底抽薪,在端方来省之前,使铁路问题得到解决,或者使其不再成为问题,那么,四川事情便无所谓争路,而剩下来的,不过是与铁路毫不相干的匪患。这样,端方纵然留在四川,也就没有喧宾夺主之嫌了。

  因此,与一班心腹谋臣密切商量之后,赵尔丰便一连给盛宣怀去了几封电报,提出两个解决四川争路风潮的方案,非常坚决地要盛宣怀择一施行,并要求从速见诸明文,“借以收揽既失人心,而省朝廷西顾烦忧。”一个方案是:宜昌到夔府一段铁路,可以划为国有。但从订约之日起,四川人民所筹之款,分文不得挪用;已用者,如数归还,照章付息。订约前所有四川人民的款项,无论是否用于路事,概照原额以七成退现,交由四川人民自行处理;其余三成,换发国家股票,一律照章付息,不再查账;并且此项应退应付本息银两,概由邮传部筹措,不能以四川财政抵借外债。他的这一方案,比较特别股东会和保路同志会后来所提的折衷办法,还为优厚。他认为只要盛宣怀一答应,四川人一定满意,争路保款目的既达,一班附和匪乱的人便无所借口,既可收揽部分人心,而最关紧要的,是铁路督办大臣便应退驻宜昌,或者退驻到汉口去方为合理。他的另一方案更为彻底了。他听见京城有人主张,把国有川汉路线改由洛阳至成都,谓之西线,把现在成为争执焦点的宜夔一段铁路,仍然划归商办,由四川人继前修建。说是如此,则国信民利俱可保全。他以前对于此议,不甚注意,现在看来,倒是非常有利。解决争路风潮还在其次,最妙的,莫过于这样一改,而铁路督办大臣更可远离川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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