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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一


  原来和振邦在私馆读书的同学中间,有一个姓马的回回娃娃,年纪与振邦相仿,但身体比他壮,气力比他大。两个娃娃很投合,差不多每天放学,总要同走一段路,而后马回回才回头向三桥南街走去。今天刚走到西御街口,碰巧那个卖糖豌豆的老汉又叮叮当当敲着小马锣走来。黄振邦掏出一个当十铜圆,买了五包,顺手递了两包给马回回。不料马回回却背着手不接。说他上回吃了他的红糖饼儿,回去,着他做过游击武官的爷爷一顿好骂。骂他馋嘴好吃,吃了外人的东西,晓得那些东西干不干净?但振邦既拿出了手,不好意思收回去,偏要他拿去吃。两个都是犟脾气,一个硬要送,一个硬不接。末了,黄振邦一生气,把两包糖豌豆朝地上一丢道:“又不是啥子毒药哩,猪嫌狗不爱的!”马回回遂说振邦骂了他,先吐了振邦一把口水。振邦登时一拳头打去,正正打在马回回的胸脯上。马回回才伸手去揪他的帽根儿,罗升业已走到跟前,连忙把马回回的双手封住。振邦乘隙又揍了一拳头,回身便跑了。

  婉姑立即跳到地上叫道:“我去骂马回回一顿,他敢欺人!”

  菊花一把将她拉住道:“你还要去惹事!”

  罗升笑道:“真是一个窝里抱出的鸟儿!告诉你,马回回已着我劝走了。不过人家说了,要去告老师。我看,有个人的屁股,明天总会贴膏药的。”

  振邦还是那样气昂昂地说道:“不睬!老师敢打我?”

  这时,听见外面二门的门枢咿呀一响。接着,是轿夫一呼一应地喊道:“照高!……下腰!”

  振邦晓得是父亲回来了。遂从罗升手上把书包夺去,一抹头便朝他父亲的书房那面跑了。

  黄澜生满脸忧色。一进大厅腰门,遂问婉姑道:“妈妈呢?乖女。”

  菊花站起来说道:“刚才还在堂屋门外……”

  黄澜生急急忙忙走人上房,一面解着马褂纽子。黄太太好像刚才方便已毕,洗了手,拿着一张湿葛巾,一面揩手,一面从卧房后间走出。看见丈夫神色有异,遂问道:“今天又听了啥子谣言吗?”

  “不是谣言,却系事实。”他已把马褂脱下,递给他太太,“九少大人左膀受了伤,军医院的医官全都传到制台衙门去了。”

  黄太太也吃了一惊,连马褂都来不及折叠,连忙问道:“咋个受的伤?莫非到城外去打了仗来?”

  “倒不是打仗受的伤,是练习自来得手枪,不知怎么一下,一颗枪子会打在自家的膀子上。”

  “哦!自不小心。”黄太太已把马褂折好,放进立柜,一面说道,“那也值不得忧虑嘛。”

  黄澜生自己脱了青缎靴,找旧鞋换上。说道:“太太,你倒不要轻视这件事。要晓得,九少大人都赶着练起手枪来,可见同志军扑城就不完全是谣言了。”

  菊花把高金山送进来的一应东西,照常收检之后,把水烟袋给老爷太太递到手上,仍然带着婉姑退了出去。

  “还有一个新闻告诉你。周孝怀周大人害怕得很,前两天已把老太太、太太、小姐都安置在一处亲戚家里,值钱东西向各家寄顿。自己搬到臬台衙门住下,出门连大轿都不敢坐,坐的是一个属员的小轿。”

  “哪个说的?”

  “葛寰中说的。”

  “对于城里的一些谣言,你问过葛大哥没有?他比你们一伙人都精明。他该不像你们成天地忧得好像天都要垮下来了吧?”

  “唔!他吗?已经把公馆外面的官衔条子都取下来了。”

  黄太太惊异地说道:“葛大哥也这么胆小起来!”

  “他还算胆大的,没有搬家哩。”

  “搬家的多吗?”

  “岂少也哉!几乎府道班子的人,无论有缺没缺,有差事没差事,都搬了家了。大街大道大房子都空了,越是偏街僻巷的小房子越挤。连我们幕僚中那些同寅——凡不是在四川生长的,哪一个不在打算搬家?有些人认为满城可以保险,听说同志军对玉将军的舆论还好,所以都想朝满城里搬。”

  黄太太一连抽了两袋烟,方才问道:“依你看,同志军到底会不会按进城来?”

  黄澜生沉吟着道:“我怎么敢决定。”

  “我说就不会。”

  “你?……”

  “你想嘛,那个顾团总的老婆不是说过,她到城里来的时候,走了几十里,并没碰见一个同志军,也没碰见一个棒客,到处都是清清静静地?这才几天工夫,咋个就说有好多万人要来扑城!这么多人,从哪里来的?难道从天空中飞了来?就是飞咧,也该有点影子,也没有这样快的!”

  “呃!太太,不能这样说。顾奶奶眼界有限,耳朵也不长,她就是不能周知尽晓,所以才进城来向人请教。何况现在的事情变得也真快,早晨是这个样子,说不定等不到吃晌午饭,就大大变得不同了。总之,现在世道,不像从前,朝好处着想,倒不见得对,从坏处着想,嗯!差不多十拿九稳。”

  他太太定定把他看着道:“莫非你也想到搬家吗?”

  黄澜生焦眉愁眼地说:“大家都在做万一的防备……”

  “告诉你,我包你城里没事。我已仔细想了两天,我决计要把楚子才接回来养伤……”

  黄澜生抬起头来,也把她定睛瞅着。

  “……虽说伤在好了,我到底不放心……人家既是把一个子弟托给我们,拿道理说,就算我们家的人了……他的家乡还在打仗……晓得将来是好是歹……他楚家只这一根苗。把他放出去搞啥子同志军学生军,已经是我们的罪过……设或因为医药不善……将息得不好,有个三长两短的话……”

  不等她说完,黄澜生便短住她的话头道:“太太,我想了一个法子。倒还两便,既可以照料子才,于我们也有好处,你看要得要不得?”

  “啥子法子有这样好?”

  “我说,与其把子才接回来,不如你带着两个娃娃到顾家去……听我说!我觉得城里总不大平安。纵然同志军不扑城,像这样搞下去,城里总不免要乱一下的。一乱起来,杀人放火,全不能逆料。古人说,大乱居乡,确有道理。既然子才与顾家相熟,顾奶奶那天来又会邀约过我们,不如我们就趁这机会,到她家去借住一段时间,等待时局定了,再回到城里。”

  “光是我带着两个娃娃去吗?你呢?”

  “我一个人好办。人夫轿马是现成的,若果形势不对,我立刻就走。你们先走了,我一个人就少了许多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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