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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五


  顾天成首先搔着新剃了短发的头皮道:“嘿嘿,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一回,真要劳你的神代我看看火色了。”

  楚用从竹席上撑起半截身子,靠在床栏杆上。顾三奶奶连忙走去,把一床薄棉褥子——其实就是她儿子金生早年用过的被盖——拉来,给他垫在背后,一面说:“就这么躺着不好吗?何必要坐起来哩!”

  顾天成面对楚用坐在床边上说道:“余大老爷在公事上限我三天,定要把册子上有名字的团丁全部带进城去,不准缺少一人,不准违限半天。少了人,违了限,都要以我是问……”

  顾三奶奶没等她丈夫说完,就接过嘴去道:“我说这是余慎的鬼八卦,你信不信?明明是不放心我们团防,所以要把我们调进城去,免得我们在四乡跟他出事……”

  “我们在公所里研究过,”她丈夫也是不等她说完,便把话头抢了过去。“为啥要把团丁一个不留地都调进城呢?包管是要把团丁编成军队,开到新都或者汉州那些地方去帮赵屠户打同志军……”

  “这更可恶了!……”

  顾天成连忙短住她的话头道:“唉!等我说完了,你再说,好不好?就这么打岔,也叫楚先生听不出一个头绪,人家咋好打主意呢?”

  楚用道:“大概的情形已晓得了……你要我打个啥主意?”

  “就是说,我该不该听从余大老爷的调遣,把二百多名团丁全部带进城去?”

  楚用一面伸出右手,向床前柜桌上去拿纸烟——是阿三从崇义桥给他买回来的孔雀牌纸烟——一面迟迟疑疑地说道:“这确是一桩使人为难的事……照道理讲,知县调团防,你这个团总怎好不受调遣?……但是从大势上看来,听从了调遣也不好……就不说照你们所研究的,要把你们编成军队去打别地方的同志军……这点,或者不至于……顾嫂子说得有道理,他未必放心你们……但是把你们夹在军队中间,就用你们在本县清乡,倒是有之……不过,我们不是那个姓余的肚子里的蛔虫,这些揣测,也同押红黑宝一样,还是没准则的。”

  顾天成道:“这些空话不讲也罢。你只说应该去不应该去?”

  “已经把那些毛病都研究出来了,你难道还不懂得?”

  “就是不懂得喽!”

  顾三奶奶接着说道:“我懂得。楚先生的意思,叫你莫去。我也是这么想的,与其去了自投罗网,不如不去的好。”

  “那么,不去就完了,横顺大家都不愿去的。”

  楚用吹了两口烟子,想了想道:“光说不去也不对。你总该有个借口话,等他催你时,才好拿去搪塞。不然,他可以办你的罪,打发差人来拿问你的。”

  “打发差狗来拿我吗?”顾天成笑了起来道,“那倒休想动得我一根头发。那些差狗,哪个不晓得我顾三贡爷是教民?嘿,嘿,三奶奶尽管讨厌堂屋里的十字架,可是用处还是很大很大的!”

  “但是他把军队请来呢?”

  顾天成不开口了,并且脸上的笑意也消失了。

  “所以我说,还是该准备几句借口话的好。”

  顾三奶奶也点头说道:“应该有两句借口话。不过拿啥子来借口呢?”

  “就说我得了急病。”

  “不对。你病了,难道二百多名团丁也病了?是不是只你不去,团丁们另自找人带去呢?”

  顾天成摆了摆头道:“做不到的。我不去,团丁哪个想去?并且余大老爷公事上,已经说明,以我是问的。”

  好久时间都没有人说话。只是很浓的烟子一股一股从楚用口里吹出。

  几个花脚蚊子没声没响地从麻布帐角间飞出。顾三奶奶拿手去扑打,一个也没打着。

  楚用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顾天成道:“你们县大老爷既然调了几个地方的团防,你可曾打发人到那几处去探问过,看看人家的意思怎么样,都不去吗,还是有人去?”

  顾三奶奶把巴掌一拍道:“是呀!这倒应该去探听探听……不光是去探听,恐怕顶好还是约一下,不去,就大家都不要去。”

  “对!顾嫂子想得对。如其约好了大家都不奉命,你们县大老爷也就不能单怪你一个人了。”

  顾天成点头说道:“同他们约一下,确是一个办法。不过我们这个县大老爷诡计多端,一计不行,二计又来。若不想个长治久安方法,老像这样癞疙疤躲端午,躲得过初五,躲不过十五的,总不好。”

  楚用道:“现在这个世道,一天不知要变多少回数,哪里去找长治久安方法!依我想,不如到省里去找人问谈问谈,研究一下这个世道到底要变成一个啥样子,再想方子对付,倒比眼前这样瞎摸好得多。”顾天成道:“硬是这样。他妈的,半个月没进省去跑一趟,好像啥子事都有点不清楚了。”

  顾三奶奶道:“进省去跑一趟倒好。只是去找哪个呢?”

  “怕没有人!就找你哥哥也行的。”

  “不行,”顾三奶奶把头两摆道,“他是做生意的,不懂得这些事。”

  “你莫从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你哥哥自从加入同志会,简直不像以前了。演说起来,满口新名词,好多人还说不赢他哩。”

  楚用微微一笑道:“倒不要那么说。满口新名词的人,不见得就懂天下大事。比方说,我们同学里头,能说会道的就不少。但是说到懂得一点天下大事的,我看,也只有一个王文炳……”

  顾天成一下就从床边上站了起来道:“你这个同学,我随时在铁路公司碰见他,不错,是个能干家伙。找他问谈问谈,就行。”他又伸手把额脑一拍:“我想起来,铁路公司里还有一个郝又三,我更熟,我还到他公馆里去亲候过,也同郝大老爷会过一面……嘿嘿,对啰!一理起来,就有这么几个人,都是可以问谈的。”

  “要照这么理法,我那黄澜生表叔不也可以问谈吗?尽管他是一个做官的人,可他就不赞成赵尔丰。并且他正在制台衙门当差事,他的消息比啥子人都灵通。你认得的那个郝又三,便经常到他那里打听消息……”

  一提到黄澜生,不由楚用不想到黄太太。自从左膀创伤不很疼以来,这个女人的声音笑貌又时不时地钻进他的脑里。每逢闭上眼皮,只要没有睡着,总觉得这个俏丽影子,好像就在身边似的。他有时想到,怎么能够躺在她的家里,让她像顾三奶奶这样经佑一下自己,别的不说,只要她那十指尖尖的手给他摸抚摸抚,说不定他还会少些苦楚哩!他就从没有想到家,更没有设想到他母亲、他姐姐,要是这两人服侍起他来,会如何地怜惜他,心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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