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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莽汉们都杀气腾腾地把手上雪亮的钢刀挺着,样子是,只要喊声动手,那些雪亮钢刀就会咔嚓咔嚓朝人头上斫将下来的。

  一个打着青绉纱包头——其余有打蓝布包头,有打白布包头——粗眉大眼、满脸横肉、身材特别高大的汉子,把手上的刀向空中一劈,瓮着声音像狼一样嗥叫道:“跟老子爬开些!……你们这些洋学堂的新调门儿老子不懂!……孙哥的言语是:……不准你们这伙娃娃撒豪、造反……如若不听上服,明年今天是你们的死忌!”看他说话的派头,当然是这群人的头儿了。

  姚中翔、包汝为、汪子宜,还同别的两个中队长,一面急急忙忙招呼着那些横吵乱叫的小伙子,一面便争着去向那头儿理论。头儿佯瞅不睬地,仍然威骇着叫:“娃娃些快给老子爬开!”

  楚用把洪善言拉到一边说道:“袍哥的脾气是服恶不服善的,同他们善说,就把太阳拴住也未必说得伸抖。”

  “那么……”

  “先把我们的阵势摆好,再说下文。”

  楚用不再同其他的中队长、分队长、小队长商量,遂挺身而出,喊起口令来。

  小伙子们果就依着口令,很迅速地摆了一个月牙形的密集阵势:前面一排人半蹲半跪在地上,把梭镖一齐挺向半人高处;后面一排梭镖夹刀,梭镖正从前排人的头上挺出,刀则扬在各自的脑顶边。

  阵势还未摆好,人丛背后又是闹嚷嚷的声音:“让开!让开!莫挡住我们!”

  “啊哈哈!欢迎!欢迎!有了你们这家伙,包得行!……”

  原来廖克义八个人把填满了火药铁渣的牛儿炮也抬了来。廖克义手上还拿着一根点燃的火绳,耀武扬威地吼道:“怕他们是铜铸的金刚、铁打的罗汉,只要我把药线一引燃,哼!……好!就摆在这里。妈哟!比一比嘛!看谁的威风大些!”

  不用比,牛儿炮的威风果然要大些。小伙子们的阵势才一摆起,那群横闯进来的汉子已经在估量彼此之间的力量了,及至牛儿炮一上阵,那个开口老子闭口老子的头儿蓦地嘻开嘴皮,和气一团地向汪子宜问道:“弟兄,弟兄,这算啥子哟?”

  汪子宜眯着眼睛说:“不算啥子,只是要请你说清楚,为什么要来干涉我们的行动?”

  这时,头儿连新名词——即是他所称为的新调门儿——也懂了,连忙分辩:“你哥子言重了!我们只不过斗胆来奉劝你们走开一步罢咧,怎么说得上‘干涉’二字?……”

  恰这时,又从那条小巷中间飞奔出一伙人来;刚出巷口,就都摆着两手喊道:“弟兄!弟兄!都是一家人,动不得手哟!”

  其中一个是大家认得的邝管事,跑过来一把抓住梁宝针笑道:“正要找你!……你们的大队长蒋哥子有言语交代给你,叫你立刻把全队拖出城去,开到八里桥去吃饭……字样早已派人拿去了。”

  汪子宜、姚中翔、包汝为、洪善言好几人,都围上前去说道:“邝五爷,你来得好,我们正要找你来评一评……”

  邝管事嘻开嘴、满脸是笑道:“事情首尾,我们都清楚了,完全误会,兄弟敢说一百个完全误会!”

  围拢过来的学生军更多了,都七嘴八舌在说:“好野蛮的样子哟!……叫他们把话说清楚了才准走!……”

  邝管事气势汹汹地道:“当然要说清楚呀!……岂有此理!举动不文明也够了,还经得住再搭上一个野蛮!……”

  “溜啦!溜啦!夹起尾巴蔫亸亸地溜啦!”四下里一片哗笑声音。

  大家回头一看,只看得见几个蓝布包头的影子在小巷子中间晃动。

  邝管事脸色一舒,接着说道:“输了理,当然会蔫亸亸地溜啰!等我回去告诉他们孙统领。如其不扎实医治他们一下,真对不住你们……好啰!刻下话明气散,请你们赶快开到八里桥去吃午饭……道理只管要评,肚子饿了,还是该吃饭。”

  梁宝针道:“到底因为啥子事,才引起了这场误会?”

  “刻下用不着再讲了,你们蒋大队长会到八里桥来跟大家说的。”

  第二章 同志军——学生军(七)

  郫县城隍庙,照这一天的情形看来,可以说首先背了时的是两廊十王殿上的鬼神,但凡有一点空隙地方,都给人占去,即是说,着崇庆州一带开来的同志军占去了。大殿上那么尊严的城隍爷也背了时,除了过道而外,到处都是地铺,到处都是蹲着、坐着、睡着、抽叶子烟、吸水烟、摆龙门阵、打纸牌的人。不过城隍爷的香案到底还原封原样地保存着,香炉、蜡台、铁磬和香案前头的棕蒲团、签筒也原封原样地陈设着。看样子,要是有善男信女去烧香、礼拜、求签、许愿,同志军弟兄伙并不干涉,因为同志军弟兄伙都是敬神、信神的善士啊!

  大殿后面隔一个天井,是城隍爷的寝殿。寝殿比大殿小一些,但也比大殿精致,窗棂户槅都雕了花、贴了金的。内容也和许多县份的城隍庙寝殿一样:当中坐着的是城隍爷的木雕行身。——每年三月二十八日,城隍爷出驾时候,就把它的这具行身抬放在四人大轿内。至于大殿上的坐身是泥塑的,又大又重,根本就移不动。——行身左右,还各坐着一具也是木雕的女像,据说是城隍爷的两位不分大小的太太,大家称之为城隍娘娘。这时候,大约为了不要亵渎城隍爷和城隍娘娘,神龛前面悬了一张篾席,刚好把三尊神像遮得严严密密。香案业已移过一边。放香案地方,放了一张二号雕花架子床,虽然只有八成新,但打抹得很干净,看起来仍然金光灿烂。床上悬了笼白麻布蚊帐,帐门上端悬了幅红缎绣五彩花的帐檐,都是崭新的东西。床连同当地摆的一张黑漆雕花大八仙桌和一堂黑漆雕花高背椅,原来都是孙泽沛统领到后,才由一个绅粮家搬来使用的。孙统领并非不喜欢到一些绅粮家的大院子去驻扎,因为来迟了一步,许多大院子和其他一些庙宇、柯堂、会馆,都被别的队伍住满了,莫奈何,才挤到城隍庙来。

  孙泽沛的声光到底要大些。鸦片烟行头刚刚摆好,但凡到了郫县来的同志军头脑和一些带团防的团总,都不约而同跑到城隍庙来。大家已经得到七月十七日,成都东门外牛市口、南门外红牌楼两处开火的实在消息,都急于要商量一下目前的行止,主要的是要听听这位崇庆州同志军统领的高见;一个不成形式的军事会议便是这样不召而开起来。

  孙泽沛很客气地和来到的人打招呼。是哥老会中的大爷,在对识之后,他总亲亲热热拍着人家肩膀,好像是多年的老相知。有些不是袍哥大爷的人们,如像郫县同志会会长同时又是郫县商会会长巫发祥、郫县议会会董同时又是郫县劝学公所学董骆安泰、郫县团防总局团总同时又是郫县路股董事局局董贺明钦,以及从新繁赶来的顾天成、从温江赶来的曾少卿这些人,在介绍之后,他也满脸是笑地打着拱说:“久仰!久仰!”

  他还让大家躺到床上去烧鸦片烟,张捷先遂拦住道:“莫周旋了,我们先来商量一下正经事情。”

  孙泽沛拿眼睛四下一溜道:“吴庆熙吴哥还没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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