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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那也不见得。难道张瓜瓜的神通还小了吗?”

  “说到神通大,还有哩。比如温江县的吴二大王、崇庆州的孙泽沛,哪个不是三头六臂的龙头大爷?”

  何幺爷把草帽揭下,一面吧嗒着叶子烟道:“我说,张莽子的队伍,莫非也拖到新场来了?”

  “就是啰!”

  “会把新场挤爆的。”

  “啷个不挤爆咧?屁股大一个小场份,一下挤球几千人。”

  “光是些同志军也罢了,还有一伙学生军。”

  何幺爷很是同意地说道:“我也这么说,一伙学生娃娃懂个球,也打起伙地跑出学堂来凑热闹。”

  一个年轻人正从身旁一个中年人手上把水烟棒接过来。遂哼了一声道:“你莫那么挖苦人哟,何幺爷。你到新场去看看,学生军硬是比好多朽杆儿同志军还行哩。”

  “我信你的话。”但是从他那眯起的已经有点昏浊的眼色上看得出来,他就是不相信这些话。

  年轻人是他的老邻居,每年农忙季节,父子兄弟总要到何幺爷家帮几天忙,做几天短工。何幺爷的损人利己的脾气,他比别人知道得清楚,也比别人更讨厌何幺爷那种表面一套心里一套的态度。当下把黑油油的脸色一沉道:“你何幺爷信也罢,不信也罢,人家学生军硬是了得。好多人都跑到新场去看他们站队操练,嚯!好齐整!……”

  不等说完,另一个人插嘴问道:“学生伙,斯斯文文的读书娃娃,耍得动家伙吗?”

  “哼!斯斯文文?平头十几二十岁的小伙子,个个壮得像牯牛!莫说耍得动家伙,有人看见过,都说耍得好,有路数哩。”

  年轻人有意地把学生伙夸了又夸,奖了又奖,甚至说到学生军里面有一尊牛儿炮,已经打磨得雪亮,“除了他们读过洋学堂的人,别的人哪个放得来?”

  何幺爷越是在熟人跟前,越是争胜。这个年轻人,不但熟,拿行辈、拿地位来说,何幺爷更不能让他占上风的。因此,他把叶子烟灰弹了弹,遂带笑说道:“莫再冲壳子啦!说到放牛儿炮,我比你知道得深沉。曾记得打李短搭搭、蓝大顺时节,我家兴顺叔在团练里头,就是放牛儿炮得的军功。他能放联珠炮,一炮接一炮,还不算稀奇。别人放牛儿炮,只讲究打得远,打得高,打得响声震耳朵。我家兴顺叔不光是有这些能耐,他还打得准。比方说,半里路外,在树枝上挂个斗篷,要他打下斗篷,不伤树枝。你看,他只歪起脑壳一睃,轰隆!一炮打去,硬是只把斗篷打下,不伤树枝一点皮。大家说他的六品军功,就因为放牛儿炮的准头好得来的……嘿嘿!啷个能说只有读过洋学堂的学生才会放?我家兴顺叔就不是学生,就没读过洋学堂。嘿嘿!他……”

  年轻人毫不让步地问:“你家兴顺叔还在不在?”

  “他的骨头早已打得鼓响了。你想嘛,我都五十多岁啦,他当团练时,我还是个娃儿哩。”

  “你家眼下还有没有像兴顺大爷一样会放牛儿炮的人?”

  “唔!那倒没有。”

  “好道!别个说眼下只有读过洋学堂的学生会放,并没说差呀,你为啥吊起嘴巴说别个冲壳子呢?”

  这却把何幺爷问住了,很像一块石头顶住他的心口。年轻人得了胜利,当然得意,其余的人毫不担心何幺爷怄气,也都哈哈笑了起来。

  何幺爷是粮户,肚量到底不同,他并不怄气。叭着叶子烟,把白蒙蒙的天空望了望,有意无意地叹了一声道:“天老爷也该晴得啦!今后扎实来几天红火大太阳,我们才有饱饭吃啰!”

  一个中年人随口答应道:“啊!何幺爷,你啷个这么说?便是天年差点,你还不是有饱饭吃的。为啥这么说呢?首先,你自己有那么多田,收多少,算多少,全是你的。何况你今年的叶子烟比去年还收得好。再说,你承佃倒石桥那一股田的主人家又厚道,从没有到县里来理抹过你,天干水涝,全凭你一句话,收十成报七成,收八成报五成,钱粮赋税由主人家上,管他天年怎么样,你名下的总够得还有多!”

  “哎哟!哎哟!你把郝家说得那么厚道!”何幺爷故意皱起他那张活像干梨子的脸,还连连摇着那颗头发业已花白的脑袋。“世上真有那么厚道的主人家,狗都不吃屎了!”他浓浓地喷了一口青烟,面向众人,“告诉你们,就是上个月的事,主人家的儿子郝又三又打发人来加了一回押金。通共几十亩田,眼下押金已经加到九八纹银三百四十两。咳!你们算一算,厚道不厚道?咳!银子钱,硬头货,三百四十两啊,就是拿黄泥巴来捏,也会把手指捏肿的呀!你们想想看,这么重的押,有几个人撑得住。听说,郝又三这个年轻人,又是他妈一个不成器的花花公子,今年到过年时,难保不再来向老子伸手,老子一想到他,脑壳皮都痛了!”

  几个人看见他那种故意做作的样子,都笑着说道:“难道郝家光加押,就不减你的租谷吗?莫要蒙诓我们啦,我们都是佃客,哪个心上没有一个打米碗?如果郝家今年再加一次押,那才是你何幺爷的喜哩!”

  何幺爷低声咕噜道:“喜?说是忧还差不多。”

  “真会装疯!我莫问你,如其郝家把押金给你加到田价的八成,你要不要把他这股田宰过手来?”

  何幺爷用指头把叶子烟蒂抠脱之后,说道:“宰过手来?倒说得撇脱!你们默倒我这二簸簸粮户的担子还不够重吗?唉!告诉你们,当了粮户,别个只算你的入,不算你的出。我只算几笔大账跟你们听:正经的地丁钱粮,”他把左手的指头屈一根;“常年捐输,”又屈一根;“庚子赔款,”又屈一根;“新政附加,”又屈一根;“铁路租股,”左手捏成一个拳头,并且把拳头扬了扬。“一句话归总,田里出一担,就要括掉你七斗,出不上一担,也要你凑够七斗,好不老火哟!”

  因为他的话有一多半是真的,大家才不再向他取攻势,有一个人甚至缓缓说道:“眼下不是说同志会已经打了传单,从今年秋收起,啥子捐,啥子税,啥子附加,啥子地丁钱粮,都不缴纳了吗?”

  “那是同志会的传单。好倒好,只可惜同志会、铁路公司都遭赵屠户封了。现在又是赵屠户的天下啦,他杂种不加几倍整你,就算他的德政,你还想他给你啥子好处!”

  当下五六张口都争先恐后地讲了起来:

  “我们现今有了同志军,怕他赵屠户再歪!”

  “狗日的赵屠户,也只欺软怕硬,同志会都是一伙斯文老酸,才遭了他的欺压。”

  “他杂种默倒我们四川百姓都是些蛮子,好欺负!”

  “把同志军开到成都省去,先问他一个岂有此理!”

  “吆走他狗日的,天下才得太平。”

  “光吆走赵屠户一个人还不够……”

  另一个常到成都走动、号称见多识广的中年人抢着说道:“对!还有周秃子、田莽子、王壳子这一伙哩。”

  何幺爷道:“周秃子这个害人精,我晓得他的,该吆走。田莽子、王壳子,是做啥子事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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