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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总之,丘八副爷横着枪杆不要那堆人进来。到底人多势众,稀稀落落的一排丘八副爷是阻拦不住的……人涌了进来。一大群,一大群,密密麻麻,谁数得清!看看涌过了圣谕牌坊……大堂上好多声音也在叫唤:‘大帅口谕,不准向前拥挤!你们有什么要求,赶快推几个代表出来代你们讲!’大堂上的喊声不管喊得多么大,也压不住那些平民百姓的吼叫……怎会不晓得是平民百姓?我还敢打赌说,差不多还是做手艺的、卖气力的下流社会的人哩!没一个穿长衫子,没一个穿鞋袜。就是短汗褂也敞胸亮怀,并没把纽子扣周整。大脚裤管都高高掖在大腿边。毛辫子全都盘在额脑上。就是这样的平民百姓!但是每一个人都拿着一片黄纸。一定是各家巴贴在铺门上的先皇牌位。因为看起来,全是那么长,那么宽,又印有黑字,有些人还两手捧着高高举在头上……上百数的人,哼!一定不止,少哩,也有好几百人,都敞开喉咙在叫唤:‘把蒲先生、罗先生放出来!……把蒲先生、罗先生放出来……’异口同声就是这么喊……”

  三位老爷不约而同地打断尤安的话头道:“哦!原来叫唤的才是这么一桩事!”

  蹇小湖向韩同书道:“看来季帅的锦囊妙计早已泄漏出来了。如其不然,百姓们焉能一下就鸠众到成千的人?”

  黄澜生插口道:“却也怪。连我们在衙门里的人尚不晓得一点风声,外边又怎样知道的?”

  韩同书道:“正因为我们未曾参预密勿,所以不知道这些机要。唉!岂但我们这般小幕僚不配与闻机要,就老资格如徐保翁,善于谋划如楼观察,大约也是备员幕内而其实远在幕外的。目前谁能走内线,谁才是谋臣。谋臣都是外边人,自然机密该外边先知道。道理原本如是,也说不上泄漏。”他又向尤安说道,“你的话,似乎还没有说完吧?”

  “是!还有一些。百姓们通过圣谕牌坊,喊叫得更其厉害。是些什么样人,也更看得清楚,原来十有七八都是年轻小伙子。也有几个老头儿和一些未成年的小娃儿,大家脸上都带着笑容。我看得清楚,敢说没一个人像是来生事的。大堂上有人在喊:‘传话下去,叫这班东西赶快退出仪门,举代表出来说话!若再向前一步,就开枪打!打死无论!’但是凭天理良心说,这喊声漫道百姓们没有听见,——百姓们的呼声那么高,怎会听见大堂上有人说话?就听见也没用,百姓是那样散散漫漫地好像没有人统率。看样子,百姓们除了拿着先皇牌位,——这时看清楚了,确是先皇牌位。除了翻来覆去喊着那两声:‘把蒲先生放出来!’‘把罗先生放出来!’似乎也没有别的打算。不过看样子,要立刻挡住百姓们不准他们向前拥挤,那也是不容易的事情。百姓们涌到大堂的台阶下面了。大堂上也嘈杂起来。有人刚喊了一声:‘再不听吩咐,只好开枪啦!’啪!接着就很尖地响了一枪。我身边一个人说是四少大人的手枪开了火,另一个人说是田大人的。那时又紧急,又乱,到底谁开的火,实在没法弄清楚。手枪一响,登时大堂上的长枪全响了。我来不及防备,把耳朵几乎震聋。举眼一看,我的妈!……”

  尤安的脸色又青了,只嘴唇没有白,也没有抖颤。缓了两口气,又才说道:“人就是那样连芦苇草都不如!几百人都像变哑了,也变憨了。有一些,不声不响扑倒在地上。突然,大家又像从睡梦中才惊醒似的,也不声不响回转头就跑。”

  尤安住了口,三个老爷也沉默着没一个人想说话。

  隔壁房里一个录事在喊:“啊呀!火烧房子,好近喽!”

  一抬头,从后面窗口望出去,果见北向天边一派浓黑烟子直冲霄汉,已经变得阴沉的天色更觉黯然无光,显现出一种令人恐怖的气象。

  断不是一顷时之前才起的火。这时,黑烟当中已经闪出了赤褐色的火光,隔了无数重房子,——幸而都是不敢违制的不很高的平房,尚看得见几尺高的火尾,像巨蟒的舌头一伸一缩。

  当然,大家更其惊惶起来。

  黄澜生首先就慨叹一声道:“这才叫灾难重叠哩!又是兵灾,又是火灾,这日子太不好过了!”

  韩同书向尤安说道:“这却要你出去打听一下了……发火地方离衙门有好远?离公馆有好远?……是如何起的火?是由于不慎吗?或有别的缘故?快点回来!……这倒是不可轻视的一件事!”

  蹇小湖的寓所就在南打金街的北头。拿起火方向来估量,好像正在燃烧的便是他租佃的房子。即使不是,离他的公馆也一定不远。他的家里,虽不似韩同书家有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有十九岁还不到的新姨太太,但他家恰就没有多余的人,一个多病的太太,一个十二岁的儿子,也只雇用了一个仆妇。——服侍他的,是一个不可靠的蒋福。衣物用具那么多,书籍字画也不少,万一火烧起来,他和蒋福还有三个抬轿的大班都不在家,这却怎么办?韩同书的公馆远在东门红布街,尚那样担心,他蹇小湖安能不着急得猫儿抓心?

  如其在平常日子里,蹇小湖当然早带着蒋福,坐上三丁拐轿子跑了。纵然不走,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起坐不宁:时而跑到后院,恨不得爬上假山去了解一下火头到底在哪个地方;时而奔到房里,搓着手问人:“你们看,这火该不会像那年烧青石桥、学道街一样,蔓延到几条街吧?”因为在平常日子里,警察局的消防很得力,只要火头一上房顶,各处的水龙就出动了,救火的人又多又有经验,不管白昼黑夜,火是不会成灾的。但今天恰恰又出了事,制台衙门在开枪打人,街上当然更乱得难以设想,起了火,谁还顾得去救?那么,起火地方即使离他寓所尚远,也还能够延烧去的。

  大约耐磨有一顿饭之久,蹇小湖下定决心,咬着牙龈说道:“不管是刀山剑林,我也要走了!”

  黄澜生道:“小翁何必忙在一时。等尤二爷打听清楚了,再做计较不迟。”

  “即令打听清楚,总之是要走的。难道今天还要墨守成规,坐候时候到了才退公吗?”

  韩同书也站了起来道:“蹇兄的话说得对,我和你一道走。”

  黄澜生略微有点慌张道:“你们都走了,我呢?……也罢!我陪你们走出衙门去。”

  他们也顾不得各人随身所带的东西。只把挂在衣钩上的马褂取来穿上。抓起各自的皮护书便向夹道走来。

  才走到夹道口,好几个已经走出去的同寅吵吵嚷嚷走了回来道:“走不通,但凡侧门、过厅,都扎了兵,不准通行。”

  “难道不准我们回家吗?”

  “看光景,我们全体幕僚也被拘留了,和五福堂上的绅士老爷们一样。”

  蹇小湖急得抓耳搔腮地道:“这如何使得!这如何使得!……”

  就是黄澜生也心慌起来。他一下想到他的太太,他的儿女,乃至他家的每个人。要是他今天不能回去,这些人一定会着急死了。制台衙门出了事,他家的人难免不知道,难免不恐怖,他不回去安慰一下,他还配当一家之主吗?

  正乱之际,徐琯匆匆走来大声说道:“各位仁兄,各位大人,大家真个不想留在衙门内过夜,真个安心回府的话,我告诉各位一条捷路……我已和王寅伯说好了,他也点了头。大家可以打从督练公所穿出去!……”

  “是啰!那是可以走的!穿出去,便是督院东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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