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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现在还有道理可讲吗?只能讲利害了!比如说,这班人都是民望所归的绅士,都有功名在身,而且有的是钦派人员,有的是请假回籍的侍读学士,不先奏准,已经不可以非礼相加,即令诸人犯了十恶不赦之罪,就在专制黑暗时代,一省的总督也没有擅行诛戮之权呀,何况而今预备立宪,新法刚刚颁布,这怎么乱来得!一乱来,自身先就犯了罪,而且这罪还不算小!你们可还记得本省东乡县的案子不?所杀不过一些平民百姓,而末了,错下札子的总督部堂丢了官,奉行上命的提督军门斫了头!而今是在自己衙门内,杀的又非寻常人,所以我倒要问一问季帅,是否奉有圣旨?拿我所得的消息来说,就没有这样严重的上谕或内阁的廷寄发来。那么,今天胡行乱为之后,难免不为人所控告。将来查究起来,你们想一想,比起东乡县的案子孰轻孰重?那时,季帅才叫悔之晚矣!”

  黄澜生颇为着急地说:“是呀!徐老先生说得一点不错!曾记丁未年,我在成都府发审局当差时候,季帅护院,王寅伯观察正在华阳县任上,破获一批革命乱党。按照王观察的主张,不知要杀多少人,要逮多少人。幸而成都府高增爵高大人、成绵龙茂道贺纶夔贺大人力主从轻。季帅起初很听信王观察的话,几乎弄成大案,后来改听了贺、高两位大人的言辞,没杀一人结案,因而得了一个很好名声。这就是季帅本身成例。徐老先生假若拿这个例去说他,他一定听的。若再援引一下东乡县案子,那便更有力量。”

  徐琯背负着两手,在房间里踱了几个圈子;一面低头沉思,一面嘴唇不住动弹,好像在说话,却又没有声音。蹇小湖正待说什么,却见韩同书在向他使眼色。他知道韩同书是徐琯的老朋友,当然懂得徐琯的脾气,因就把打算说的话咽了回去。徐琯恰像思考停当,举眼瞪着黄澜生说道:“好得很,你老兄的话正好说在筋节上!倘若有人能够当面向季帅谈一谈,定有不可思议的效果的。”

  “徐老先生就好去谈,我知道季帅很敬重你的。”

  “唉!老兄,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以为季帅敬重我,就能听我的话吗?若果如此,首先,他就不会有眼前这种荒唐事情;其次,我此刻也用不着特特来找你们科的饶大人了!……不过,承你们瞧得起我,鼓舞我有进无退,好!圣人说过,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我也何妨一试。同书兄,走!陪我走到宅门!”

  三个人都非常激动,一齐迈步。刚掀门帘,韩同书的跟班,湖南人尤安突然出现在房门口。

  尤安揩着脑上汗珠说道:“老爷们莫出去!夹道上走不通。好几位老爷都着挡了回来,一分钟也不准在那里逗留!”

  几位老爷几乎同声在问:“为什么?”

  黄澜生还更添了一句:“莫非打整杀场,安排把人斫在那儿吗?”

  “不,不……因为大帅在五福堂开会。大花厅里着捆绑上的那几位老爷都松了绑,请到五福堂来啦!”

  徐琯大为诧异道:“有这回事!是你亲眼看见的,还是听人说的?”

  “怎么会是听人说的!”尤安摆出一脸不高兴的神色,噘起嘴唇说道,“徐大老爷不肯相信的话,你就亲自去瞧一瞧。”他又冷笑一声说:“可是那些丘八副爷不见得就认识你徐大老爷,就能通融让你徐大老爷撞过去!”

  他的主人是摸得够他这个管家二爷的戆脾气的,当下便截住他的话头说道:“这些话不用再谈了。我们要知道的,只是大花厅里那些老爷们,怎么一下着捆绑起来,怎么一下又松了绑,又着请到五福堂开会。说起来真叫人奇怪。个把钟头内,忽而从座上客变为阶下囚,忽而又从阶下囚变为座上客。你既然眼见,你就得说出个所以然来。”

  尤安红涨着脖子说道:“老爷安心考我!我又不是赵大帅签押房的二爷,我怎么晓得那些疙里疙瘩的原委?我只能把我眼见的实情给老爷们回禀一番……”

  第一章 流血前后(二)

  尤安为他的主人到学道街二酉山房去取新到的《国粹学报》。出去时,正碰见罗纶、邓孝可一班人由提法使周善培、巡警道徐樾、劝业道胡嗣芬、提学使刘嘉琛陪伴着,前前后后走入辕门。他在二酉山房没有取到《国粹学报》,据说,还未寄到。但《神州国光集》却到了几本。他上过私塾,读过经书,国文程度能够看得懂《聊斋》,又能画几笔,临过《芥子园画谱》;和二酉山房的伙计徒弟又熟识。他们把《神州国光集》摊在柜台上请他观赏,还送给他一杯香茶解渴,这下,就使尤安勾留了几乎两小时。

  当他重新走进制台衙门,情形就与前两个钟头不同了。辕门和仪门内外已有好些巡防兵站了队。大堂上除了巡防兵还有卫队。转到大花厅,情形完全大变。四周围都是队伍,花厅门前的台阶上下拉成了一个簸箕阵,外几层是拿步枪的人,内两层和台阶上是拿手枪和鬼头大刀的人,尤其那鬼头大刀都打磨得毫光闪闪,一望而知刀锋是风快的,要是双手举起来劈头一下……

  “怎么!这个地方会跑出宰把手来?难道……”

  簸箕阵的当中,就在台阶石下面,好像当真捆绑了几个犯人,因为大家都朝那地方在看。尤安也习惯地要挤上前去。但是今天偏和往常不同,丘八副爷们一个个都那样不客气,不但把他攘了出来,还凶神恶煞地呼叱他。

  尤安也毛了,起眼睛说道:“看不得嘛!”

  他那湖南口音登时就引起卫队中间几个湖南人的注意,便转变口吻和他打起乡谈。及至晓得他也是吃衙门饭的人,而后才告诉他:今天的事情真特别!一班绅士老爷由巡捕老爷们邀请到大花厅,等了个多时辰,那个带卫队的山东人张麻子就从内里传出口谕,叫绑了!叫传宰把手伺候!说这班绅士都是谋反叛逆的头子。等大帅亲笔在标子上过了朱,就行刑。说不定就斫在辕门内。并且那几个卫队还格外要好,让尤安挤到簸箕阵的边沿去看一看那一些所谓谋反叛逆的头子。

  九个穿长衫的老爷,其中一个还穿了一件开纱袍子的,尤安认得是颜翰林。也一样的两只膀膊被一根指头粗的四八股麻绳背翦着。九个人都是光头,在从密布的云幕隙中漏下的强烈阳光之下,很清楚地看见每个人脸上,不但没有一点血色,甚至还灰扑扑地硬像敷了一层尘土。只有一两个人还昂着头,气势汹汹地在吵闹。但也听得出那声音又嘶又哑,好像生了锈的两件铁器互相磨擦出来的一种怪不好听的响声。有几个人硬像在哭,脸颊上挂着泪痕,说不定也是汗。虽然天上已经起了阴云,在露天底下到底没有室内凉爽。

  从大花厅到宅门的道上人来人往,看不清是谁,有穿开袍子的,也有身穿便服,头上却戴着有品级帽顶的凉帽的。就中只穿着军装的张麻子最为触眼:一则他身材格外高大,格外壮实——但是行动之间又极轻捷,不愧绰号叫草上飞!二则他总在喊叫:“准备好啦!大帅的电话快打完啦!”一会儿又是:“大帅已在传见官厅上的各位大人了,只等端茶送客,咱们就好动手啦!”

  形势紧急得很。拿鬼头大刀的人不住从腰带上取下一块粗白布,把光芒乍乍的刀锋擦了又擦;并看得出他们膊子上的筋全努了起来。尤安吃了几年衙门饭,许多惨无人理的私刑倒看见过,就只没有看见宰人。听说,要练胆量,必须多看几次人头落地。平时没有机会,想看不得看。目前机会来了,偏偏又害怕起来。首先,还只觉得心紧;接着,身上起了鸡皮疙瘩;张麻子一吼叫,他看得出老爷们全身打抖,如其他不把牙关咬紧,他也掌不住要像老爷们了。

  尤安咽着唾液想道:“看杀人都这么难受吗?……倒是快点杀了吧!”

  就这时,一伙人涌出来,有营务处田大人,有四少大人,有九少大人,有兵备处王大人,远远地呼唤着:“赶快把绑松了!把颜大人、蒲大人和各位大老爷的衣帽送上!请各位大人、各位大老爷到五福堂开会!大帅已到五福堂去了!”

  尤安又把汗脸揩了一回道:“老爷说得好,一顷时间,座上客变为阶下囚,阶下囚又变为座上客。要不是我亲眼所见,谁能相信是今天制台衙门里一桩实实在在的事情呢?这其间耍的什么把戏。只有请老爷们自己去详察,我委实说不上来。”

  蹇小湖不由叹息一声道:“大人们的文章太深奥了,我辈浅学岂能窥其门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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