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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咦!到底为了啥,这么乱?连警察都耍不起威风来了?”

  顾天成寻思着走有半条街,又是一堆人在吵闹。大约又为了交通吧?他不再停留,加紧脚步绕过人堆。但偶然清楚传来的,却是这样的话:“你掌柜也是哟!一不拗众嘛!大家都关了门,你一家不关也不好啰!”“有啥不好?关不关铺子是我的自由。官府不干涉,哪个敢干涉!”“众人就敢干涉你!你不关铺子,是不是安心想当亡国奴?”“龟儿的横不依理!不怕有警察局跟他撑住,抓出来,捶球他一顿,看他龟儿关不关?”“关了算啰!……难道安心犯众怒吗?……断黑时,你横顺要关的……算啰!……”

  他想找一个人问一问。留心一看,走路的人慌慌张张在赶路;不走路的人有的在说话,有的摆出一脸不自在的样子。

  走到街角一家茶铺跟前。茶铺当然关了,一个装水烟的老汉恰巧站在铺门外。

  顾天成站下来吃水烟。一面嘘,一面问道:“今天为啥连茶铺都关了?”

  “罢市嘛!”

  “罢市?”顾天成吃了一惊,“怎么一下闹到罢起市来!”

  “同志会打的传单,说官逼民反,大家活不出来了!……”

  “啥时候罢市的?”

  “大约有一顿饭的时候。”

  “全城都罢了吗?”

  “你看嘛,大家好齐心啰,说关门,就关门。”

  “警察副爷不是在干涉吗?”

  “龟儿们,顶可恶了!街上事情,他们管完了!连屙屎屙尿,都要遭他们干涉。自然啰,他们是不安逸大家罢市的。今天,他龟儿们也背时啰,等他龟儿们跑来跑去干叫唤,大家齐了心,不理睬,他龟儿们还不是没有抓拿了!他龟儿们……”

  一个年轻警察正从街边走过。

  “硬是踩倒趴!……”装水烟的老汉把这句话说得格外响亮。

  那警察回转头来把老汉瞅了眼,仍旧东张西望着走了。

  顾天成哈哈笑了几声,从裹肚兜里摸了一个当十铜圆递去,老汉找补了七个小制钱。

  这一下,迈开大步。街上也还有轿子,但和平日比起来少得多了。不久,他便来到大墙后街。

  原本不是一条热闹街,除十多家门道外,都是一些单间铺子,有做鸟笼卖的,有做神主牌位和神龛卖的,有做各式各样花瓶座子卖的。铺子也就是作坊。每家铺子没有空人,掌柜带着匠人、徒弟,一样的从早做到晚,活路忙时,也一样的要做到三更。掌柜因为要做买卖,有时得放下活路去跑市场。匠人在活路松动时候,有资格到茶铺去找朋友,摆谈下子龙门阵。徒弟却不行,除了正经手艺外,什么事情都得做。要帮师娘烧火煮饭,要带领师弟和跑街买油盐酱醋,买姜葱蒜,要给师傅装叶子烟;买主上门,还要学着做生意,学着漫天叫价,学着欺骗老实一点的买主,学着打小九九算盘;要做要学的事情多得很,过年过节也没有空闲机会。

  今天,街上热闹起来了。铺子全关了,铺子里面又黑又闷热,连徒弟都空着手跑到街上来了,连向来不大抛头露面的掌柜娘也带着娃娃走出铺子了。满街是人,也就满街是人声。

  铺子里的人全走出铺子,门道内的人也自然而然地全走出门道。

  顾天成还没走到幺伯家,老远就看见二兄弟顾天相的续弦老婆范淑娴,带着男女小孩、丫头、仆妇一大群人,站在大门外面和邻居们指手画脚地讲论什么。走拢一看,更奇怪了,连好多年不曾出过房门,生怕和生人见面的幺伯顾辉堂,也衔着一根猴儿头长叶子烟杆,光脚靸一双破缎鞋,坐在高门槛上。

  他还没有打招呼,就被大人小孩围着了,都在告诉他城里罢市事情,又都在问他北门那头是什么光景。

  幺伯拍着门槛,叫他并排坐下道:“你们乡下还平静吗?现在城里真是住不得了,二天,我还是要搬回郫县老大那里去住……”

  他二媳妇范淑娴,比顾天相大三岁,因为接连生娩了三个儿女,脸上显得越发枯黄,眼角边还牵了几条鱼尾纹。她生怕别人说她老了,又为了要遮盖鼻子两边越来越多的雀斑,每天梳洗之后,总要像出门做客似的,脂浓粉腻打扮起来。同时又防备别人会讥笑她女学生出身的人,也这样妖娆。因此,和人见面,总是起一双单眼皮眼睛,凶神恶煞般死盯着别人的脸,一直要审视清楚了别人确无恶意,纵有,也不敢披露,而后她的眼神才能复原,虽不怎么像她妹妹范淑娟那样娇媚宜人,到底也不怎么像她公公说的那样骇人。

  这时她眼光又是那样骇人地短住她公公的话头说道:“又来了,总爱说这些话!城里有啥住不得?当真是兵荒马乱时候?”

  她眼睛一下又柔和了,并且还带着笑容,掉向顾天成说道:“三哥,你还不晓得,阿爸他老人家硬是有点老糊涂了。自从争路事情一发生,他就老是在说,不得了!要出事!也不管人家闹的啥子,是啥子事情,一天到晚,饭塞饱了,把这东西……”同时把右手的食指、中指、无名指屈着,把拇指和小指翘起,在嘴边一比,“把这东西抽够了,就在人耳朵边吵呀吵呀,啥子蓝大顺、李短褡褡啰,啥子余蛮子、红灯教啰,好像人家闹同志会,就是招兵买马,就要造反;好像赵制台一来,就要开红山屠城……说起来,又气人,又笑人。你二兄弟嘴巴又笨,劝不转他。我说哩,一开口,他就骂人年轻不懂事。他老了,他才见多识广!人家全城二三十万人都不怕死,就他一个老东西怕得很!三天以来,天天闹着要到郫县大哥那里去。不听人劝,那么,就走嘛!我破住背一个恶名声,喊乘轿子送你走就完啦!我也不怕呀,凭郫县大哥骂去!……以前就骂过了,骂我不孝顺,骂我把老人婆逼死,今后总又骂我把老人公逼走好啰!……”

  顾辉堂把叶子烟杆在土地上顿着道:“不吵了吧!街上又不是自家屋头。我不过一句淡话,又没毁你半个字……老三,我们进去坐,好摆龙门阵。”

  顾天成才待说什么,范淑娴又说了起来:“三哥莫忙进去。阿爸、他老人家,好不容易才着我像说春样,把他劝到大门前来亲眼看看,到底罢市是个啥样子。免省得听见一说罢市,又骇得要命……现在,你总亲眼看见了,罢市也就这样,大家关上铺子不做生意,该不会把人骇死吧!……”

  范淑娴习惯了说起话来旁若无人。想不到话还没落脚,左右几家做神主牌位同车车铺的匠人们便慢慢围了过来。其中一个三十多岁的麻子,把发辫向头上一盘,冲着范淑娴叫道:“顾二少娘,你在骂哪个?我们今天罢市,是同志会打的传单,是为了保路爱国,我们并不想骇死哪个舅子!你在骂哪个?”

  登时又是好些声音:“叫她拿话来说!”“叫她口头放干净些,莫再叽叽歪歪的!晓得她是母老虎,妈哟!也只在她顾家屋里撒豪罢咧!”“说清楚,我们要骇死哪一个?”“我们不该罢市吗?她是不是要干涉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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