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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还说写信哩!……”

  振邦的小皮鞋敲在方砖上的声音已飞快响到堂屋门外,他还一面喊说:“楚表哥,爹爹请你到小客厅去说话!”

  黄太太稍微退开一步,也大声说:“着啥子急!洗了脸,吃了茶,再去!”

  “表叔忙得很吗?说是要升官了?”

  “一定又是那个死老头子说的。真是没开眼的老东西!你表叔不过调了个督院上的内差,多晓得一点消息,每天来的客多一些罢咧!连印把子还没摸过,咋说得上升官晋级!”

  “若是什么官场中的显客,那就等我洗了澡,穿件长衫再出去。”

  振邦跳起脚地哈哈笑道:“不是别的客,不是别的客,是我们外婆家的新客。”

  “你外婆家的新客?”

  黄太太道:“邦娃子的耳朵硬是装不住话的!所以人家说,商量事情时,不准娃儿在旁边听。看你妹妹,比你小,倒比你懂事,比你口紧,吩咐了不要乱说,她就不说。”

  振邦鼓起大眼,嘟起嘴巴道:“你谙她不说!……”

  “表婶,到底是怎么回事?”

  黄太太抿着嘴皮一笑道:“你晓得周宏道这个人不?”

  振邦又插嘴说道:“就是他,这个假洋人,我们幺娘的男人。”

  黄太太假作嗔怒道:“邦娃子,我真要敲你几下哩!有理说,没理道,啥子男人不男人都说出了!……莫听他胡说,其实才由澜生做红,前几天两方看过相片,同了意,大约今天来商量下聘。你想,聘礼尚没有下,晓得事情成功不成功,怎就新客、男人的乱讲起来?幺娘晓得了,才不撕破你的嘴哩!”

  这是黄太太故意说的客气话。周宏道看见过黄太太,听说龙竹君幺姑娘比她兰君姐姐还高大,还能干,经黄澜生请出田老兄向他一提说,他几乎立时立刻就同了意。甚至还要按照他所说的日本的习俗,打算第二天便到龙家去登门求婚,第三天便下聘,第四天便邀约聘妻逛公园、吃馆子;如其新房布置得及,第五天似乎就可举行文明结婚大典了。倒是龙老太太不答应,她说:“文明结婚也有文明结婚的礼节呀,不能说留洋学生就连这些过场都不要了!”什么过场呢?龙老太太说不出,只是说:“哪能这样急,这样潦草?女儿家终身大事,慎重点才对!”龙老太太慎重点的用意,只不过要慢慢地把一切手续办周到,对她的幺女,却从未想到去征求一下意见。这倒不仅龙老太太的旧脑筋为然,便是号称维新而开通的黄澜生夫妇,也一直没向他们的幺妹提说一言半语。

  周宏道今天约着田老兄过来,确是为了商量下聘的事。楚用出去相见时,似乎已经把正经事谈好了。

  黄澜生给他们介绍之后,紧接着就问起吴凤梧来:“这个人真有意思!前几天听说回省来过一趟,郝达三那里他都去过,偏偏就没来找我。”

  他又自己解释道:“倒也不怪他,他一定晓得我每天在院上的时候太多,下了院,应酬又不少,要来找我,忒不容易。他大概也忙得很,在新津搞些什么,你总晓得一些?”

  楚用刚刚把自己一回家就害病的经过,大略说了几句,还没说到外公侯保斋和吴凤梧是怎样在部署活动时,黄澜生好像并不安心要听似的,又掉头向着田老兄、周宏道,讲起他在制台衙门内的见闻去了。

  据他说起来,督院幕僚中间也是意见分歧。当他尚没有调差以前,已经传闻其中的人员分了三派。一派是新政派,这派的人大抵是江浙方面搞刑名、搞钱谷出身的由幕而宦的人员。他们对施行新政非常卖力,平日和地方绅士颇有来往,地方绅士提出的意见,他们有时也能趁机上达,并且还能注意到一般百姓的疾苦。这派人的人数并不多,平日又爱搞点笔墨,下了院,总是几个人挤在一处喝酒作诗,自以为名士而兼好官。他们瞧不起旧政派,说旧政派是宦蠹,是腐败官僚。旧政派也瞧不起他们,骂他们是认贼为父的康梁余孽,是不明白经国大义的假维新党。旧政派人数较多,大抵是多年老宦,一半是捐班出身,一半是由佐杂班子一步一步爬起来的。

  这班人虽然笔下不大好,作不来什么诗词歌赋和什么策论驳议,但他们公事却很熟,又能体会宪台意思,揣摩宪台性情,宪台有所咨询,他们回答起来,就比前一派圆融周到,能够博得宪台夸奖。就是拟点公事稿,也四平八稳,比前一派那些专尚词藻不讲例案的东西得体。两派人虽然尚未闹到水火不相容,可是自从赵季和接事以后,对于旧政派倚俾重一点,当然啰,旧政派的人好像翻了身,瞻顾举止不免略高,于是两派人便渐渐闹起了意见,平日在各人科里各办各事,还看不出裂痕,要是有什么会议,你不指责我眼睛,我便要訾议你鼻子,看起来可就令人难安了。

  田老兄把蓝片托力克眼镜撑了撑,很庄重地问道:“所言两派,已闻命矣,敢问第三派呢?”

  黄澜生笑道:“那何用说!介乎两派之间,中道而行,不偏不倚的,便是第三派的特色。”

  周宏道穿了件花格子洋薄绸衬衫,挥着巴掌大的东洋折扇,说道:“那么,也算是孔夫子的中庸之道了。”

  田老兄呵呵大笑说:“说得好听,其实是墙头上的冬瓜,两边倒的冬瓜派。”

  停了一停,他又问黄澜生道:“澜生先生自居于哪一派呢?”

  黄澜生笑说:“我吗?……”一面伸手把水烟袋抓到手上。楚用正在抽纸烟,连忙把一根有煤头的纸捻在火上接燃,递了过去。

  周宏道老老实实地点着头道:“澜生兄新学很好,又喜欢讲论时务,而且文采风流,当然是新政派了。”

  “莫挖苦我!我懂得啥子新学!我们那位葛寰中太尊比我行多了,他还不敢自居于新政派哩。”

  田老兄又笑道:“然则,澜生先生定是一个冬瓜派了。”

  “其实我还列不上派。因为是新进人员,而又官卑职小,平日只跟着饶凤藻饶大人的屁股转的。说到饶大人,他倒是旧政派,目前在幕僚当中,不算第一号红人,也算得上第二号红人。每天都要被传到签押房去商量一些密件,下来后,总要和我们两三个旧人谈谈。所以我虽是不列派的一个人员,也没资格参加会议,可是晓得的内情倒比那些参事大人还多。”

  周宏道说道:“说到这上头,我倒要请教一下了。据你看,赵季和对于目前铁路股东会议,到底持的什么政策?”

  “哈,哈,你也问到这上头来了?你又不是股东。哦!莫非你加入保路同志会了吗?”

  “还不曾哩,但也在迟早之间。因为董特生说,这是一种潮流,也是一种生存竞争,要是不合乎潮流,将来会被淘汰的。他回来不多几天就加入了。”

  田老兄问道:“董修武回来了吗?久闻其名,我倒要找他一下。他是不是同你住在一处?”

  “不,他暂时住在皇城坝的教育陈列馆里。也在四处找房子……”

  黄澜生插嘴问道:“也是日本留学生吗?”

  “是的,也是邵明叔先生聘回来教绅班法政的。”

  黄澜生忽然正正经经地说道:“那,你可以转告这位董先生,叫他在行动上检点一些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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