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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唉!你真个不懂我的话哩?还是假装不懂?我再问你一句,在同我情好以前那几天,你硬是在你同学家里看他老子画画写字,硬是除了这个外,便没有另外的人,也没有另外的事吗?你平日对字画一窍不通,我们家到处都有字画,从没见你留过心。我打赌,挂在客房里的那幅张船山写的单条,你就背不出。若我说了冤枉话,你立刻背出来,我让你亲一百下……背不出来吗?不要脸红!要你脸红的话,就来了!……那么,你那同学家里必有一个什么人,必有一桩什么事,使你着了迷,因此,你才舍不得冲回新津去。看人家老子画画写字,全是假话。老实告诉我,使你着迷的,到底是啥?”

  楚用果然满脸通红。并且颇为尴尬地笑也不好,不笑也不好,只是垂下眼皮,低下额脑。

  黄太太从他掌握中抽出手来,用两根指头端起他的下巴,笑吟吟逼着他的脸道:“怎么?说着心病了吗?你表叔教过我看相,说是一个人的心事,全可从眼睛里看出来。我今天倒要试一试。把眼睛抬起来,看着我!……不准躲闪!……啊!果然,我看出了!好儿子,你同学家里原来有一个女人!……唔!还是个年轻女人……唔!说不定还是一个梳帽根儿的女子。好儿子,你着了迷的,就是这女子。你瞒得我好!你还骗我说,活了二十二岁,除了我,没有爱上别一个女人。说是除了我还没和别一个女人勾搭过,我相信,说是除了我没有爱上别一个女人,那就诳不着我了!……不准分辩!等我再看一下这女人是谁?……唔!好像是你同学的姐儿妹子?说不定是姑姑?是嫂嫂?……”

  楚用忍不住大笑起来,仍然把她的那只手紧紧捏着道:“好婶娘,莫捣鬼了!老实告诉你,林同九的妹妹还是个没长成人的黄毛丫头,同我谈过话、研究过一篇文章的,是他妹妹的一个同学和他的表妹……”

  “哦!还是一箭双雕啊!”不等他说下去,她抢着说,“难怪不冲回新津去,连我家也可回不可回的了。说真话,设若那天你发疯的时候,我偏不肯答应你,一直到眼前,你还是你,我还是我,我们仍然是规规矩矩的一个表婶一个表侄,试问,你这时候还舍不舍得走?若说舍不得,我敢说必不是因为我。我是太太,我是有儿有女的妈妈,我是三十岁的老娘子,我是一个啥都认真、啥都看得明白的泼辣女人。人家哩,又是女学生,又会研究文章,顶吃香的是又年轻,想来都是二十岁以下,花骨朵儿样、掐得出水的、又标致、又嫩气的美人,性情一定又很温柔。何况左拥右抱,一来就是两个?何况现在打了朋友,不几天就可男婚女嫁,一个娥皇,一个女英,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让我说两句,好不好?”楚用蹙起眉头,很着急的样子。

  “不,等我说完了,你再说……现在说舍不得我,很明白只是眼馋肚子饿。好儿子,你这些鬼八卦骗不了我的,我在男女关系上,过的桥也比你走的路长。所以我说,你舍不得的,何尝是你喊的乖乖表婶娘,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叫你挨过边的女人。设若这女人不是我,是你同学家那两个年轻妖精,好儿子,那你才当真舍不得走!……这不是冤枉话,设若你在同学家早得了手,早挨着了那两个女子的边,恐怕那天也不会发疯……唉!简直不会再回我这里来的了!好儿子,天理良心,我们的情好只算是逢场作戏。我并不懊悔这两天和你过了一些糊涂时间。我也不故意说,是你估逼我,是你勾引我;我也不贪图你的青春年少,要把你连皮带骨地捏在手心里不放。可是你也不要贪恋我,更不要诳骗我。留点余味在口里,有时吮一吮,倒有趣得多。现在只一句话要嘱咐你,不管你将来怎样,对我是真心是假意,我们的事,总不应该当成龙门阵摆。设若要摆,也不应该提名道姓。我不怕人家笑话,我本来不想立贞节牌坊。只是你表叔晓得了,却不会答应你,将来邦娃子长大了,说不定还会杀死你的,我是为你的好啊!”

  黄太太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凄凉,说到后来,几乎语不成词。楚用定眼看着她,心里只觉得突突地跳个不住。等她住了口,不由感叹一声道:“好婶娘,你心思真细!不过也太弯曲了!像这样无中生有地想事情,你自己要吃亏的!……”

  “无中生有?怎么说是无中生有呢?”黄太太倒诧异起来。

  “不是无中生有吗?例如你猜想的那两个年轻女子,你以为她们都是美人吗?唉!说穿来你真不相信,确确实实像你平日说的,立起来像冬瓜,横起来像葫芦。你以为她们有学问吗?却不晓得两天里头拟了一篇女界同胞上保路同志会书,一会儿骈几句,一会儿散几句,转不过气的地方,又夹一些白话,简直不成一篇东西,连你平日看的《再生缘》《来生福》那些唱本都不如。真的,无论从哪一点上讲起来,连你一根脚指头都比不上,怎么会疑心我舍不得她们?我可以赌个血淋淋的咒,我舍不得的硬只是你!要说我着迷,那么,我迷的也只是你!你自己不知道,你才算是一个真正的美人!你自己说你年纪大了点,其实有好多十七八岁的女学生,能有你这样嫩面吗?如其我不着了迷,我那天敢那么大的胆量吗?但是那天也得亏你发现了我的秘密,我才横了心,破住你骂我,你打我,你撵我,我这藏了两三年的爱情,必定要表示的……”

  黄太太早已眉花眼笑地说道:“你扯谎了!你在我家来走动才半年工夫,难道没有和我见面以前就爱起来了?”

  “你记不得啦,爸爸带我上省考插班那年,不是先来你这里,拜会过你和表叔?我是见你头一面,就爱上了。”

  “唉!你这个坏东西!我想起来了,那时你还没有现在高大,一个怪难看的苕果儿相貌。想不到竟这样坏法!”

  “这不怪我,只怪你生得太逗人爱了。”

  两个人挤得更拢。楚用慢慢把一只手伸去,搂着她那浑圆的肩头。

  “妈妈!楚表哥!……有客来了!”婉姑一面跑,一面喊。

  楚用霍地站起来,向书桌边抢过去,还没坐好,婉姑已经跑进书房。

  “有客……找你的!他问我你走了没有,我说,你没有走。”

  “唉!小姑娘,你太诚实了。怎不说我已经走了呢?……是哪个人,你可认得?”

  “我认得,来过两回的。”

  菊花已经跟着进来说:“是那个姓彭的。说是才由簇桥进城。”

  “哦!是彭家骐。他进来了吗?”

  “我请他在大花厅里等。”菊花接着问,“泡茶吗?倒便茶?”

  黄太太微有一点不乐意的样子说:“倒便茶!……千万莫让进来,也莫邀邀约约地出去。你简直就说明天一早走,我这里有些什么事情要交代。早点送了客进来,我还有话说。你表叔大约快下局了。信,放在桌上,等他回来好看。”

  大花厅在穿堂东头,仅只后窗临着庭院,从磨花大玻璃窗上看出去,可以看见假山树影,其实没有花。房间颇大,靠后窗一张挺大木炕,炕上是紫檀嵌鱼骨花条几,几上是大花瓶和双鱼吉罄架,几下凭中又是一张紫檀镶大理石面的炕桌,炕桌两边各放一只又长又大、四方形的贵州红漆皮纸炕枕。靠壁两溜花梨木大八仙椅,前窗台下品排安了两张也是花梨木的大八仙桌。家具和地板都是光的,大宴会时,才有炕裙、椅披、桌围、地毡。一边壁上是八幅何子贞写的字屏,一边壁上是八幅郑板桥画的兰竹。

  彭家骐被楚用走来让到大木炕上坐下,觉得不甚对头。只有挺起胸脯,用屁股尖沾在炕床边,一只手臂才能架在炕桌上,脚也才能放在踏凳上。如其朝里面坐进去一点,倒略为自如,但又空落落地手和脚都没个交代。

  他一下跳了起来道:“莫拿这些臭排场来方我!我不是官,我就升不来炕!”

  跑到东边一张八仙椅上坐下,把鞋子摔脱一只,把脚蹲在椅子边,笑道:“嗨!虽是自在些,到底不如里面那地方舒适。”

  “里头是小客厅……今天不便邀你进去坐,因为有客。”

  “当面说谎!”彭家骐一面把麻布长衫脱去,一面呵呵大笑道:“我才问过那小姑娘和看门大爷,都说没有客。”

  楚用独自坐在木炕边,红着脸分辩说:“当真有客,他们不晓得,是女客。”

  菊花端茶出来。

  楚用赶过去接茶,顺便向菊花挤个眼睛,回头说道:“你不信,只管问她。小客厅里该是有女客哈?”

  菊花毫不迟疑地接口说道:“有的,是太太的妹妹龙家三姑娘,还有余家表小姐,还有……”

  “有客也罢,无客也罢,你们就让我进去,我也不进去。我只顺路来这里问探一下,看你走没走。”

  一杯茶不够吃,把主人名下的一杯也端去喝了。

  “你们真小器,茶也不给人喝够。在我们簇桥嘛,不说斟茶是用的大茶碗,有时连茶壶也提出来,喝多少有多少。”

  菊花笑道:“我们也有大锡茶壶,我去提来。”

  “莫叫太太骂你胡闹。只是找个大茶盅倒满一盅来也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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