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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你不信吗?孟子说过,‘胸中正则眸子了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我在发审局当过差事,有过历练,真的,一个人做了坏事,最瞒不过人的就是眼睛。”

  太太又一口烟喷在老爷脸上,笑道:“你看看我的眼睛。做过坏事没有?”

  “嗨!你就是这样打岔我的话!……你做了坏事,用不着看你眼睛,从你嘴巴里就晓得了……好了,好了,我们说正经话吧。你说子才几乎天天都在他同学家里玩耍,甚至一夜不归。你可曾问过他同学姓什么?家里是做什么的?有老人没有?以前并无来往,而今为何一下来往得这样亲密?而且还不是来往,是往而不来。我疑心子才所说的同学,是不是确有其人?纵令真有这么一个同学,该不会闹些啥子不可告人的外务吧?太太,你看我这一箭该不会也冒过了靶了吧?”

  黄太太的笑容渐渐收敛起来。从她低头吃烟的样子看来,知道她承认了老爷的箭是射中了靶,说不定还射中靶上的红心哩。

  黄澜生更有劲地说道:“二十一二岁的小伙子,又无人情世故,正好务外时候。如其同学们都能像王文炳那样正派子弟,那又好啰。学堂里是良莠不齐的,有好人,就有坏人,有正人君子,就有下流痞子,甚至还有谋反叛逆的革命党人。革命党现在各学堂都没有了,丁未年那一次,算是连根拔尽,倒不去管他。可虑的,便是那些下流痞子。这类东西一沾染上手,嫖、赌、嚼、摇、鸦片烟,哪一件不可把人拉下浑水?嚼、摇、鸦片烟为患还小,并且可以防范,可以戒除。唯有嫖、赌这两样,那就贻害无穷。子才如其不住在我们家,我们用不着操心,成龙成蛇是他楚家的子弟。不过既住在我们家里,我们就应该照管了,你说对不对?”

  “你也未免过虑。”太太还有点信不过的意思,“就说嫖、赌,没有钱,行不行呢?子才就是没有多余的钱。我还问过他要不要钱,他说不要。看起来,那两件事,嗯!只怕未必?”

  “不能这样说。你不知道天地间偏有这种人,他安心勾引人家子弟下水之先,并不要你拿出多少现钱,等你钻进圈套着了迷的时候,然后扎实整你一下,不把人整得血流不止,不松手的。这叫先撒窝子后钩鱼。坏人的手段狠毒不过的。”

  “你是过来人,无怪这样清楚!”太太又开起玩笑来了。

  罗升在倒座厅门外咳嗽了一声。

  “什么事?”

  “局上有人来说,饶大人今天要到局,请老爷即刻去。”

  “好吧,叫大班提轿子伺候。”

  菊花不等呼唤,已将官靴提来,顺手把水烟袋收了去,连洗脸铜盆,连洋葛巾一齐递与罗升。

  太太亲自服侍老爷穿铁线纱马褂时,说:“你不是说饶凤藻要调了吗?为啥还又下局子来?”

  “调是准调,听说调督辕民政科参事。这是一个新设的幕僚差事,权很大。今天下局,一定是来检点移交事宜的。”

  “他走了,下一个总办是哪个?”

  “还没消息。候补道这么多,总有一个来的。”

  “你的差事该不会脱吧?”

  “很难说。目前州县班子的候补人员一大群,像我这样有产业,不愁吃饭、穿衣、住房子的,并不多,看我几年来差事没脱过手,有几个不眼红?现在头脑更换,正是机会,钻营的自然有人,不过我倒不恋栈。一则月间几十两银子的薪水真不够我应酬开销;二则葛寰中已经在替我搞干,一任经征局长下来,是很可观的。仅只一点,听说成都府属十六州县的局子,早已人满为患,腿肚子都大,比如唐豫桐这样的人就很多,我挤不赢。葛寰中说,越是偏远地方,越容易,像酉阳、秀山……”

  “算了吧,莫再说了。酉、秀、黔、彭都在山垭垭里,那么远,去充军倒好!”

  “自然啰!酉、秀、黔、彭太远一点。葛寰中说,也不是我辈去的地方。听他口气,下川南和小川北都只几百里路程,不算远也不算近的州县,或者可以。”

  黄太太仍然摇着头道:“就有三天路程,我还是不跟你走的,我从没出过门。不过我晓得,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我不像大姐,甘愿当丈夫的烟荷包,连贵州省那样远的地方,也不怕辛苦,跟着丈夫爬山涉水。我就不相信,当婆娘的难道当真就一年半载离不开男人了吗?总之,话说在前,不管你将来的局长在哪一县去当,近也好,远也好,我一定留在成都,替你照顾门户,管教儿女的。我决计不走!”

  黄澜生笑道:“局长还在未定之天,太太先就辞差不干。这官,还有啥做头!好吧,等我再去同葛寰中从长计较一下。”

  黄澜生走后,振邦也由何嫂送往同街一家私塾上学去了。婉姑在耳房里,由菊花伴着,拿几块碎绸子学着给洋娃娃做衣裳。

  黄太太照着镜子,略为收拾。心里一面想着,老爷果真当了局长,譬如地方并不远,就在下川南的嘉定府那几县,一水之便,上路并不坐轿,并不早行夜宿,而且一路上又可观山玩水,雇一个好手艺厨子随着,还可做鲜鱼吃,这又走不走呢?但是举眼把房间内外一看,陈设得这么整齐,收拾得这么漂亮,叫把这些丢了,到一个陌生地方,别说起居行动没有家里方便舒适,就平常要找个熟人摆谈下子,也不容易呀!作客的苦况,她大姐说得多了。何况要丢下这所公馆走开,心里也不好受!一下,又想到楚用。适才老爷揣测的那些,自己确乎没有想到。这小伙子虽然不像一些世家子弟聪俊,可也不像一些世家子弟轻浮。乡下人也有乡下人的可取处,那就是诚恳朴实。

  半年来,这小伙子常在身边周旋,仔细想一想,还找不出什么大毛病。如其真像老爷所料,被下流痞子勾引下水,未免可惜了。老爷只叫问清楚,没说到问清楚之后如何办。想来,也只是切实告诫一番,把他送回新津罢了。但这也不是办法呀!送回新津,难道就不要他再来进学堂了吗?难道从此就不许他再到这里来走动了吗?都办不到的!告诫哩,要是迷了窍的人,哪怕你就口里说得流血,他也只会当成苋菜水。那么,怎办?黄太太因而想起她那个死去的哥哥。听母亲说起来,也是在十九二十岁时,在外面胡乱嫖赌,简直没法管得住,后来由孙雅堂孙大哥做主,把嫂嫂接过门来,果然一下子就拴住了野心,就归了正。看起来,还是该对症发药啊!但是这药呢?

  “三妹子今年不是已经二十二岁了!比子才大几个月,也算相当。把她说给子才,他家没有话说,去年他老子便曾拜托过我们;妈也不会有话说的,只要我作了硬保;就只澜生这个人有点迂执,一定会说行辈不同,怎好匹配?其实亲戚已经是瓜葛亲了,就在亲戚中间,这样的例并不少,孙大哥的堂嫂,清起来还高两辈哩!”

  黄太太想到这里,很是得意。再把楚用和他的三妹混同着一思考,脑子里立刻出现了一对新夫妇。男的好像略为有点傻气,女的是一脸的狡猾样子。“女的强点,男的正该弱点,这才配合得起。大姐懦弱,正好配一个精明强悍的孙大哥……”

  她决定去找这个小伙子。假使黄澜生所料不差,她当然要照她设想的去做。即令黄澜生料错了的话,她也要把这头亲事提说出来。为啥子?“为了把这小伙子拴住!”

  小客厅里阒无人影。再朝通客房的门上一看,天蓝哔叽门帘纹风不动地垂着。

  “咦!还在睡!这小伙儿莫非当真病了?”

  把门帘撩起,花格子门扉原来大开着,房里也没人。床上的蚊帐门已经高高地分挂在帐钩上;猩猩红呢面夹铺盖已折叠整齐,摆在凉席上。再看衣钩上挂着的长衫和洋伞都不在。显然人起来后,并非上茅房或到后院去洗脸漱口,而确实上街走了。

  黄太太赶快走进房间,再把放在后窗台下,也就是放在单人架子床旁边的条桌一看,果然,经常和人在一处的钱包、纸烟、洋火,俱已无踪无影。桌上地上到处都是纸烟灰、纸烟头、洋火梗。

  一下就生了气,黄太太不由大声喊了出来:“嗨!真是哟!也太自由自在了!我这儿是客栈吗?就是客栈咧,出去进来也该给掌柜娘打个招呼呀!……”

  恰恰何嫂回来,拿着扫帚、鸡毛掸帚、小水桶和抹布走到小客厅,一面挂门帘,一面应声说道:“那倒莫怪人家楚表少爷!我头一道进来收灯盏时候,人家刚起来。才穿鞋,就问表婶呢?我说正在吃饭,你去还赶得上。人家说,昨夜不晓得啥缘故,老半晚睡不着,清早一睡,就头痛,胃口上也有点翻,不想吃饭。劳烦我跟表婶表叔说一声,他剃头发去了。说是老毛病,在学堂里总是找剃头匠通通头发,再周身搬打下子就好了。是我进去忘记说了,跟手你们吃完饭,我又去经佑两个小人子,一直就没记起人家说的话。人家原本打了招呼的,只怪我没有替人家传到。”

  何嫂旋打扫旋说,黄太太也便旋听旋气散。到末了,何嫂快要打扫完毕,黄太太才笑着说:“像你这样旋说旋忘的记性,以后还不知要误多少事哩!幸而这里只我们两个人,楚表少爷该不晓得我在骂他吧?不过也难说,你们这些人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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