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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什么好处?难道真像彭家骐所讥诮的:吃得好,住得好,又有人服侍,又可睡懒觉吗?唉!这太小看人了!那么,为啥子?使人留恋的到底是啥?”

  他再朝心底下一搜索,不由很烦躁地红起脸来,把头连连摇了几下:“不见得就为了这坏想头?这是天理人情国法都不容许的坏想头呀!怎能让它作为理由?而且你只看她今天说话:老规矩不能差一点儿的。连请客的老规矩都差不得一点儿,还怕人家说怪话,哪还能说到其他上面?……唉!这样的话,为啥不早些天说哩?偏要那样有意无意地逗人,真可恶!……还是回家的好,眼不看,心不烦。对!回家!绝对回家!明天就走!”

  脚一跺,把心思收住,抬头看去:“啊!怎么走到满城来了!”

  满城里只有一个去处,就是少城公园。去过好多回了,没什么意思。别一些胡同倒真正幽雅清凉,但你能脚不停趾地走一个整下午吗?那么,看大戏,看灯影,时候又不对头。怎么混这无聊的半天哩?不如老实到乐群公园去跑一趟。记得那还在刚刚完工时候,曾同罗鸡公他们去过。百把亩稻田当中挖一个大泥塘,大半塘浑水,挖塘的泥土高高低低堆了一地,说是假山,连一根青草都没有,比保子山的乱坟堆还难看;也种了些花树竹子,都还没定根;站在池心亭上四面一瞭望,除三几处油漆得大红大绿的木架泥壁房子外,其余就是新筑的黄土墙了。那时觉得连少城公园尚远远不如,现在又过几个月,或许有点不同了。管他的,为了找个清静地方散淡散淡,跑去喝碗茶,也对。

  出了南门,已经向柳阴街走去。红火大太阳从薄薄的伞衣上烘下来,烘得满头是汗,背心上拖着一条粗发辫,更热。忽然一计较:恁热天气,何犯着朝乐群公园跑!这里到青羊宫足有四里多,过去还有三里上下,来回跑十多里,只为了吃碗茶,还要多花二十个钱的公园门票,那不如就到青羊宫、二仙庵这些地方去坐坐罢了。但一下又想到更近的武侯祠。那也是不常去的地方,虽然每年来省回新津都要打从它山门外经过。它的荷花池里,也和杜甫草堂的荷花池里一样,有大红鱼,有大乌龟。一下又想到成都儿的一句俏皮话,又叫作连把子话:“到武侯祠草堂寺去看乌龟吃茶。”这可以顿一顿,把看乌龟念成一句,吃茶念成一句,自然没什么坏意思,如其一气念下去,那意思就变成吃茶的是乌龟。“哈哈!成都儿就是有这些鬼聪明!”

  但他来到船房却没有空桌子。有一张桌上只坐了两个手艺人,都戴着牛角边老光眼镜在做活路,有两方空着,本可以镶着坐一下。他又不愿意。遂朝水榭那畔走去,口里一面叽咕:“今天时辰不利吧?跑了这么多路,连碗茶都弄不到口。好吧,老子就不吃!”

  走出水榭,跨进那道便门,两面矮土墙,中间闪出一条五尺来宽、弯环如半月的土道。两面墙外的慈竹全有几丈高,竹梢交合拢来,成了一个绵长的竹洞。仰头望不见天空,火红太阳被浓密竹叶挡着,仅能从不多一些缝隙间筛下不多一些活动光点。许多竹叶还映成一种像翠玉似的模样,连空气几乎都染绿了。

  景色异样,还非常凉快。没有风,飘拂到身上、脸上、鼻端上来的,是一阵阵清气。

  “想不到有这么一个好地方。看来,今天的时辰还是不算坏。”

  其实还是坏。他才站了不到两分钟,本想把两边自粉墙面上着一些游人们用墨、用桴炭、用土红、甚至用碎瓦尖胡乱涂抹出来的什么诗呀词呀,以及古古怪怪的图呀画呀之类细看一番,还不曾看出名堂,顿时觉得手腕、手指、耳朵、脸颊、项脖,凡是暴露在外面的肌肤,一下奇痒奇痛起来。啊!才是被成团的蠛蚊袭击了!也才恍然大悟,为什么这样一个好地方没有人来布席睡觉,甚至没人来坐?

  用伞来驱逐,不行;用蒲扇来驱逐,好一点,但是顾得东就顾不到西。弄得楚用毛焦火辣,遂抓起长衫,抖开来向四面八方扑打去,果然有效。不过不能停手,一停手,那成团的小东西又围攻上来。这是一场战争。楚用越是应战,越是沉不住气,后来竟像发狂似的,一面挥舞着长衫,一面用脚踵向后退走,以军事术语说,叫作背进,其实就是败下阵来。

  “你们看哟!那是做啥的?……嘻嘻!……哈哈!……”是几个女子的声音。

  楚用一转面,恰对着三个脑后拖着短发辫,额前打着长刘海,身上穿着白洋纱衫子的年轻女子,都看着他在笑。他登时觉得两耳发烧,慌慌张张四面一看,原来已背进到惠陵前面那间很像过厅的小寝殿的石阶跟前。要是不经人一喊,再半步,就会栽倒在甬道上。

  楚用低下头去,很腆腼地拖着长衫,正待转身,忽又一个年轻小伙子过来喊道:“原来是楚襄王!为啥走路都不好生点,又在退,又在舞。”

  才是小胖子林同九。漂漂亮亮地穿了件湖色春罗长衫,脚下是雪白洋袜子,花缎下路鞋。相形之下,自己越发像个乡巴佬。匆匆打个招呼,还是要走。

  小胖子笑道:“何必走呢?既然幸会,我就给你们介绍一下好啦。来来来,这一位是范淑娟女士……”

  楚用手脚无所措的,脸又通红了。对着那个约莫十八九岁、在三个女子当中身材算是顶高的范淑娟,真不晓得该怎么行礼,是作揖,还是鞠躬呢?

  好像故意要窘他似的,小胖子咯咯地笑道:“楚襄王向来绷他开通,绷他见过阵仗,为啥不和范女士行个新式礼,拉一拉手?……嗨!告诉你,范女士是懿行女子学堂的学生,和舍妹、舍表妹同学。不特文明开通,国文也很好,是她们学堂里出色的高才生。”

  范淑娟真了不起,脸上没一点羞涩样子,还嘻开一张微嫌上唇过短的嘴,把粉红色的牙龈全露出来,向着比她几乎高到半个头的楚用说道:“二天送几篇国文来,帮我指点指点。我晓得你们贵学堂的国文程度都高。”

  林同九向楚用把眼睛一挤道:“看人家多大方!楚襄王,你又拿啥来向人家求教呢?”

  接着又介绍了他的妹妹林同英。说是才满十六岁,真不像。胖胖壮壮的,一张圆脸,细眉小眼,和她哥哥一模一样。矮一些,白一些,也爱笑,没有范淑娟大方。他哥介绍时,羞得把脸藏在她表姐杜暖云的背后。等到楚用向杜暖云深深低下头去,才又伸出眼睛来看她哥哥的这个同学。

  在最初一阵拘束后,到底因为有了和表婶相处半年的经验,楚用才消失了从前那种在女人跟前过分的羞怯;渐渐稳住心神,来回答林同九的问话:“唉!我就是还没回新津去哩!也要回去了。不是明天,定是后天……没有的事!老实说,不是我不热心爱国,因为……怎么说哩?……我在同志会确实写过名字,但没有担任啥子职务。当然,我就不像王文炳那么热心了……王文炳吗?他担任啥职务我一直不清楚,他自己说很忙,好像总务部也有他,文牍部也有他,讲演部也有他,交涉部也有他,大概是他自己说的能者多劳吧!你是不是要找他?”

  “我才不找他哩!一个多月的暑假,已经过了一多半的时间,简直没有伸伸抖抖地耍上两天,还去找些无干得失的事情来打麻烦吗?”

  楚用不由笑道:“这话幸而在我跟前说……”

  “就在王文炳他们跟前,我一样要说,顶多骂我是凉血动物罢了。其实,据我看,光在会场上喊一阵反对,未见得就能保得住路权。盛宣怀既得了摄政王的宠信,又有洋人撑腰,只一些四川耗子躲在洞里叫唤,你吓得倒他吗?我屁都不信!”

  楚用对这回风潮的见解,本和林同九差不多。但是经林同九这样毫无忌讳地说出,他又觉得不对。正想找理由驳他两句,偏偏那个范淑娟好像故意似的,把悬在殿柱上一副黑漆金字木刻抱联,朗朗地念道:“一坯土,尚巍然!问他铜雀荒台,何处是漳河疑冢?三足鼎,今安在?对此石麟古道,令人想汉代官仪!……”不但念,还喊着小胖子问道,“同九哥,这真是崇实撰的楹联吗?你说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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