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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王文炳笑道:“莫管他,还是请你接着讲下去好了。”

  吴凤梧也笑了起来道:“记起来了。这矮子原来在皇城坝吟啸楼茶铺装烟,难怪认得我……好!我就说……老赵耳目很长,有时不等文报房禀报,内里的许多事他已晓得……要问咋个晓得?那我可不清楚。一则,我从巴塘调出不久,辕门里人缘不大熟,多少话还不便打探。二则,没有公事也不愿进辕门,因是有点害怕碰见他……他吗?胡子花白了,老了些。可是身体还那么敦笃,两只眼睛还那么有杀气,如其对直瞪着你,不怕你胆子再大,都会出冷汗。”

  楚用笑道:“说得比老虎还歪。”

  吴凤梧把纸烟蒂一丢,端起茶碗咕噜几口:“硬是比老虎还歪!老虎,只要我手上有家伙,我就敢整它。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屠户,你敢整他吗?只有你等着他整你!”

  王文炳敲着桌子道:“这些空话且不要理落。我只问你,他对我们保路事情,你当真不晓得他抱的什么态度吗?”

  “当真不晓得。你想嘛,我们离得他有多远!一个小小的代理管带,敢同他摆龙门阵,谈讲国家大事吗?即使被传去问话,行礼后,挺着胸脯立正。他说啥,就专心听啥,他问到了,只能拣要紧的话高声亮嗓答应一句两句。像你们保路同志会莫说不晓得,就晓得了,他不说,你敢去问他吗?除非是傅师爷。那又不同啰,是他的军师。”

  “傅师爷又是谁呢?”楚用问。

  “叙永厅的副榜傅华封呀,赫赫有名的。”

  王文炳接着追问道:“你们既是晓得他升了总督,那么,他啥时候出来接事,是怎样的安排,你们总该晓得。”

  “也不完全晓得。只听说本月内起马。确实日子没布告。粮子在调动了,大约有五个营要先开拔。”

  “要带五营人出来?”

  “不多嘛,才一千四五百人,恐怕还是头队哩。”

  王文炳把眼镜取下,一面用手巾擦着,一面说道:“千多人的队伍,还说不多!这是啥子用意?”

  楚用道:“也不过摆摆威风罢咧!他还敢违反民意吗?”

  吴凤梧把新剃的头皮搔了搔,迟迟疑疑地说:“民意?我们在关外就没听见这句话。老赵懂不懂,不敢定。但是他这人,是靠打夷人打蛮家升官的,他只晓得杀人。”

  楚用问道:“你看见他杀过人没有?”

  “岂止看见过一次两次,多得记不清!……只有小戴挨刀那回,真凄惨,偏偏遇着一个没学满师的宰把手,一连八刀才把脑壳斫下来。日他蛮娘哟!至今一闭眼,那惨相还在眼面前。”

  他试着把眼一闭。果不其然,一个多玲珑、多妖娆的年轻小跟班,五花大绑绑出辕门,青宁绸镶滚云头边的军衣下面还露出水红里衣;又白又嫩的小脸蛋,已惨变得更其白,白得像石灰;平时多逗人爱的一双极其呼灵的眼睛也呆滞得像死鱼眼睛;柔丝般的头发刷了胶清,在脑顶上挽了个大抓髻,露出羊脂玉似的一段项脖。双膝一点地,那宰把手的钢刀一挥,咔嚓!白嫩可爱的地方,猛然冒出一道鲜红血口,刀锋斫在颈骨上,痛得小跟班啊呀连天地呼娘喊老子。

  楚用又不懂了:“小戴?是个啥样的人?摆来听听,倒有趣。”

  吴凤梧把卷起的衣袖拉下来揩了揩眼睛,顺便把脸上的油汗也抹了一转,才道:“小戴吗?那是老赵顶宠爱的一个从北京带出来的小跟班。娃儿生得很标致,在成都那班唱小旦、当相公的娃娃当中我还没看见过。大家都晓得他是老赵的外宠,平日在老赵跟前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的。因为打稻城喇嘛寺……”

  王文炳插嘴问道:“可就是乡城?”

  “不是的,乡城大些,稻城就只一个喇嘛寺,小得多。不过打稻城的仗火,倒很扎实。这也由于仗火太打久了,弟兄伙不曾好生休息过,都拖疲了;蛮家哩,却打滑了;喇嘛寺又修得坚固,真是他娘的一个大碉堡。打了两个月,一直打不下来。若是别一个统兵大帅,一定要另想方法了。或是扯长围断它的粮道,或是派人劝降用下缓兵之计。可是老赵便有这样狠,这样犟。他偏要硬攻硬打。先前限期,不行,后来悬赏,也不行。队伍开出去,不是放阵空枪就收队便是在阵地上公然聚赌,烧鸦片烟。幸而蛮家疑心我们设的诱敌之计,才没冲出喇嘛寺来捡我们的头。一句话说完,士气颓丧已极,不赶快想方子,全营一定会崩的。

  果然,老赵的方法来了。一天,还没出队,营里就闹震了,说大人派了个督战官来督队攻城,限两天把喇嘛寺攻下,不要活人,只要首级,但凡寺里东西,一概作为奖赏。并说,督战官等于大人亲临,他的权柄大得很,连队官他都可以临阵斩首。弟兄伙听见这消息,都不很相信督战官就有这么大的本事,都想看看督战官到底是哪个。大家提起精神等到督战官一露面……日他蛮娘!才是小戴!才是一个小跟班!弟兄伙一下都毛了。若不是官长们都在阵上弹压,几乎闹了个卷堂大散。

  自然啰,军令重如山,叫打总得打。不过那两天打得更不成名堂,离喇嘛寺还有一两里远,弟兄伙便蹲下了,任凭官长们喊破喉咙,没一个肯上前半步;官长们的马刀、马棒也失了效,不敢在弟兄伙眼面前晃一下。只等督战官一来,便一个啊,跑得精光。有些还嘻哈打笑,唱起《小寡妇上坟》来,故意彩儿小戴,把个小戴搞得一张粉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两天限满,小戴实在没法,只好跑回大营缴令。这下,正好碰上,小戴的命便如此送掉。当天下午,另派出两名能征惯战、全军闻名的督战官,仍然限期两天,若不把稻城攻下,叫大家把脑壳提回来缴令。消息一传来,连弟兄伙都骇坏了。晓得大人一横心,便不认人的,小戴都忍心斫头,还说别的人?不到半天,喇嘛寺果就拿下了。”

  故事不大好听。说故事的人沉默下来,听故事的人也觉得有点不大自在。

  楚用瞅了王文炳一眼道:“赵屠户如此蛮横专制,出来后,同志会的事情恐怕有点棘手。”

  “哼!蛮横专制。那在川边可以,外面是文明地方,邓孝可的文章不是说过,立宪政体之下是不容专制的!我看他也不敢,何况时代不同,现在民智已经开明了!”

  吴凤梧连忙附和道:“王先生的话一点不错。川边是个黑暗地方,怎能比得外面。我听说,自从去年咨议局成立以来,制台就小多了。咨议局开会,喊制台去讲话,制台站着说,议员们坐着听,制台讲得不对,议员们还可当面骂他。所以,前一些时候上谕下来,老赵升了总督,有人去给他叩喜,他曾说过,啥子喜哟!而今老人婆那么多,这有名无实的总督有啥做头!那时,没有同志会,他说的老人婆大概就指的咨议局议员们。可见他还是懂得外面的天下,并不能由他独霸为王的。”

  王文炳又把桌子一敲道:“咨议局才一个,我们的同志会包括各法团,而且遍地都是。民气已这样蓬勃,民心已这样一致,民意已这样坚决,我们反对的是盛宣怀,不是赵尔丰;我们力争的是铁路,不是四川。依我揣测,赵尔丰到底是老官场,他已经明白今天的制台不好做,他就不会来压制我们人民的!”

  吴凤梧也挺起胸脯,好像十分有把握地说道:“一定不会!老赵这个人,莫看他外面那样又横又犟,他还是会见风转舵的。我听见有人摆过,丁未年捉拿革命党人时,他就没有杀一个人。他只敢杀夷人,杀蛮家,遇着比他歪的,他一样会软。”

  王文炳哈哈笑道:“我们要晓得的,正是他这种态度。吴管带,你真有见识,我准定介绍你。”

  “啥?你先生说的?”吴凤梧直到这时候,还没弄清楚这两个年轻人找他谈了许久,到底为了啥。

  第五章 欢送会(一)

  不管闰月不闰月,自从入夏以来,成都天气就这么变幻无常:一连几天阴雨,有钱人穿各种夹衣,软面的不对了,换硬面的;穷人们只好披上唯一无二的破棉袄。一连几天大太阳,穷人们热了,可以打起赤膊到处走;有钱人讲礼貌,就是躲在家里也得穿一件带领子的背心,穷人们笑他们活受罪。

  南校场开欢送会的头一晚,暴热得像三伏天,有经验的老人说,天气不正,担心明天有雨。

  可不是?上半夜天上还是密密麻麻的星宿儿,三更过后,乌云慢慢展开,半空中好像蒙了一层厚棉被,没一丝光,没一丝风,停滞的热空气闷得人像在甑子里。没瞌睡的人不住手地挥扇,说起来是为了取凉,其实是驱蚊子。天越闷热,蚊子越凶。

  黄家庭院有那么多树木,白昼倒很好,绿茵茵的一片,满眼凉意。可是蚊子也比铺方砖、铺石板、没一根草的地方多;越到夜深,越像潮水一样,不但嗡嗡得令人心烦,还从四方八面来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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