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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所以说女人家值得凑合的地方,还应当人才美貌、性情温柔、言谈有趣、体态风流。对不对?”

  王文炳看见楚用的窘态,更是大声笑道:“你把我从公园找来,原来只是为了研究女人啦!”

  “绝对不是的,”楚用急得摇着一双大手道,“听我说……”

  楚用有个堂外公,是南河一带赫赫有名的袍哥大爷侯保斋。虽然岁数已大,收手退休,但是从新津直到邛州、蒲江、大邑、彭山、眉州的各处码头,只要一提到他,还无人不知,无人不跷起大拇指来称赞一声:“侯大爷吗?对的!”

  楚用在学堂里常常谈到他这位豪杰外公。有时还把他夸张得好似及时雨宋公明。同志会决定要向各府州县去扩展声光时,王文炳无意之间向干事会和几个负责人说到了南路的侯保斋,以及楚用和他的关系。有一天,王文炳受命找着楚用到同志会去谈了一阵,当天下午,他便被正式委托回新津去发动同志协会,同时洽商侯保斋出山来领头号召。除照例路费外,并发给联络手续费三十元。

  楚用向王文炳说的是,他原本安排放了暑假走的,想不到在那天便接到父亲专人带了封信并一笔款子来,叫他会同黄家表婶给姐姐赶办一批妆奁。姐姐原订出阁的佳期大概提前了。因此,每天不能不劳烦表婶,陪着他走劝业场,走暑袜街,走东大街,走半边街,走大科甲巷。别的现成东西都好置办,只需他和表婶同意了就行。唯有照家里开来尺寸定做的衣裳,那就颇打麻烦了。比如选料子,选颜色,选花样,他就不懂;这上面还又有本省货色,下路货色,甚至东洋货色,西洋货色等等的区别,只好由表婶一个人去费心思。表婶是有家务的,虽然热心帮忙,也得要她方便,几天来,还有好多料子没买;买好了,才请裁缝来做。目前高手裁缝也不好找,常在黄家来做活路的那两个人又忙病了,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把这几套嫁时衣做好,简直没把握。

  这么样的牵累着,他怎能走呢?

  “难道就不能先跑回去一趟,把你外公那里的头接洽好了,再回省来?新津并不算远,一百二十里,起个早,这么长的天气,跑拢才下午哩。”

  楚用很是为难地说:“要是能够抽身,还待你讲!眼前料子没买齐,表婶就不让走。她说,我只管外行,到底是舍间的负责人,不在一路,她便做不了主……唉!女人家的脾气真难将就!……麻烦死了,真想丢下不管!”

  “空话少说,你的意思到底怎么样呢?”

  “我想请你代我转达一下,好不好另外找个人去。委托书和钱也请你一总代缴了吧。”

  “你同程伯皋他们谈过没有?”

  “去了两趟,没找着人。碰见郝又三先生,他不赞成。”

  “我也不赞成。你只想想,目前是啥子时候?又是啥子情况?联络侯保斋这桩事,经干事会通过的,岂能儿戏?你负的啥子责任?怎么可以中途变卦?”

  楚用把第二支纸烟点燃,深深嘘了两口;仰着头把口一张,一个烟圈便颤悠悠地扬到空中。吐到第五个圈。

  王文炳把眼镜向鼻粱上耸了耸,很不自在地说:“莫光搞这些无聊举动!说嘛!是不是可以抽空回去一趟?”

  “老实说吧,即使我回去,也不中用,我外公脾气不好,差不多的人和他说话,不到三句就得挨训。像我这下了两代的小辈,更没资格和他攀谈……”

  他又抽起纸烟来。王文炳口已张开,但又忍住了,让他说下去。

  “还有哩,外公老了,时常都在闹病,就是家里事情,他已不耐烦过问。像保路同志会和他毫不相干的事,责任又这么大,要说动他出山,真得一个角色,我却不行。”

  “那么,罗先生、程先生、彭先生他们当面委托你时,为啥又不把这些困难说清,等到事情定了局,大家等着你的好消息,你才来这么一手。你现在倒说得出口,我这介绍人却没法启齿。唉!我真不明白你到底为了啥?”

  楚用的脸又绯红了,头也越发勾了下去。但他仍然在分辩:“那时候,大家说得那么展劲,似乎有点不容易推脱的样子,自然只好答应下来。那时若果就走,事情未必办得好,不过不会有现在这番话罢了。因为一时走不动,才有心思把前前后后一思量,因而才感觉到那时候答应得确是太冒失了些……好在现在还不算迟……”

  猛然听见耳门一响,一阵靴声接着从短廊上走来。两个人连忙半抬屁股,从玻璃窗上望去。原来黄澜生从他当差事的地方下班回府。罗升汗流浃背地拿着护书、皮衣包、水烟袋、洗脸盆等物,跟在后面。

  黄澜生走到小客厅门前,掀开湘妃竹帘朝里一看,便一声哈哈,走了进来。打了招呼后,接着说道:“好热的天气!”

  一面脱纱马褂,一面向窗子外面吆喝:“洗脸水!茶!水烟袋,拿家里那根干净的!便衣!便鞋!”

  及至把右手大指上套着的那只碧绿透水的玉扳指取下,从而再挥起朝扇时,又慨然说道:“还是你们当学生的好。过年时有年假,天热了有暑假。唯有我们做官人,没一天空闲。天气越热,事情越多。就像我们局子,在平时本来是个冷衙门,而今为了赵制军快出来接印,总办说不定有更动,照例的移交公事不能不准备。这一下,要告个假休息几天,也不能了。”

  “噢!赵尔丰要出来了!大约在啥时候,就这六月内吗?”王文炳很注意地问。

  “听说本月内由打箭炉起马。到底啥时候抵省,还不能定。”

  “从打箭炉到成都,有几天路程?”

  “我没走过。但我听长差说,从打箭炉到雅州府,八天;雅州府到这里,四天。这是按官站走的路程。不过制台出来,便不同了。有急事,他可以六天跑拢,在军情紧急时候,逐站换马,快马加鞭,四天尽够了。如其每一处都要寻风问俗,考察考察吏治,那么,一个月也不算慢。总之前站到了双流,虽然只有四十里远近,你还是不晓得他今天到,明天到,后天到。所以官场中有一句话:督抚巡边,鸡犬难安。督就是总督,抚是巡抚。幸而我们四川特别,只有总督,没有巡抚。不然的话……”

  洗脸水、茶、干净水烟袋、便衣、便鞋出来;纱马褂、纱瓜皮帽、纱袍子、丝板带、青缎靴、眼镜盒子、表褡裢、鼻烟壶、玉扳指进去。时间:一刻钟。人员:何嫂、罗升、菊花,连同婉姑、振邦——他今天是例外,被抓进去,只挨了一顿骂。一个小小的候补知县,由当差局所回到家庭的日常行动,就这么费事。大官至于督抚,大事至于出巡,怎么不鸡犬难安呢?

  而后谈到正经事上来。

  王文炳刚刚说到楚用推辞不能回家一趟,还没有议论楚用的对与不对,黄澜生又说了起来。

  “我的原意也赞成子才抽空走一趟的。本来嘛,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继而,因为内人说他令姐嫁妆也是一件重要事。女儿家终身大事啊,怎会不重要呢?又是他楚家的事,他能丢下不管吗?抽空走一趟不要紧,怕的是并非两三天就可了结。我同子才研究过,内人也是这个意思。就是同志会委托他的事,最好另外找一个得力的人去,免得他公私两误。”

  楚用脸色一舒,王文炳倒蹙起眉头来了。

  “难就难在这里,急切中哪里去找这样一个人呢?假使找得到一个稍为合适的,或者比老楚差一点的未尝不可。但是我就想不到能有这样一个人。”

  黄澜生微微一笑,又把楚用看了眼,方点着头道:“我倒想起了一个很合适的人。这人,当过武官,又通皮,人是能干的,岁数有三十好几了。在江湖上跑过,想来和子才的外公侯保斋一定认识。若果办交涉,在行得很。这人恰正赋着闲,只要把给子才的路费、联络费全交给他,叫他立时立刻走,满做得到。哈,哈,子才,你就没有想到这个人吗?”

  楚用从坐着的藤心躺椅上一跳而起,并拿手掌把额脑一拍,道:“该死,该死,为啥我就没有想到这个人!……老王,这下可对啦,这个人比我行得多。要是他去的话,包管三言两语就可把外公说动的。”

  “凭你同澜生先生说得再好,我还是做不了主。最好等我先和他会一面,再介绍到干事会,让干事会同罗先生他们去裁夺吧……这人姓啥?叫啥名字?”

  两个人几乎同时在回答:“他姓吴,叫吴凤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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