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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妈妈带着笑骂道:“讨厌!小娃儿听大人说就是啦,偏爱插嘴,把大人要说的话都岔开了。”

  黄澜生像是得了救兵似的,赶快抓住话头说道:“正是啰,听我问你楚表哥的话……你们学堂放了暑假,你不是也要赶回去吗?”

  楚用皱起眉头,望着他表婶说道:“就是为这件事,所以才来找表婶商量的。”

  “又说找我商量!这些事,应该找你表叔才对。你表叔,男子汉,开口天下闭口国家,多高明!就拿今天席面上来说吧,再三再四要我女主人出去陪客。我默倒有些啥子话要跟我谈论呢,我倒准备了一肚皮的《千字文》《三字经》。哪晓得几句虚应酬之后,别个一说到铁路呀,同志呀,又是啥子内阁呀,邮传呀,好像我一窍不通似的。大家说得好不热闹,把我一个人丢在旁边装傻子,从开头到煞果,没一个人理睬我。本来哟,我们女人家再说开通,再说文明,到底是三绺梳头,两截穿衣的人,一说到天下呀国家呀这些事情,女人家就是多余的了。我今天倒很失悔,听了你表叔的话,出去当了半天多余的人。你还来找我商量,岂不故意为难我吗?”

  “牢骚真多!”黄澜生笑了笑。

  “牢骚!这才不是牢骚哩!你们男子汉真不是个好东西,口头只管说男女平等,尊重女权,其实心里问不得。只拿今天那个姓高的来说,你看,他一看见我,就好像看见一件啥子脏东西一样,多看一眼生怕把眼睛打脏了。哼!我猜他心里,何尝把我看作一位太太,一定疑心是你们叫来陪酒的啥子婊子舍物……”

  “未免言重了!……”

  “……所以,才那么样的不屑!……你别光说我脾气古怪,也得想想你们那时的模样,多令人难受哟。说句天理良心话,得亏是我,才忍受到了终席。要是把葛二嫂掉来,或者把我幺妹叫来代替我,你们就晓得女人当中还是有厉害的,不见得都像我这样又老实,又驯良,又受得住你们的歧视!”

  “啊哟!我还是头一次听见表婶的高论哩!但是我从来就没敢存过歧视表婶的心……表叔可以替我做证……该是真的嘛,表叔?……我说的是真心话,所以今天才特别来向表婶请教……”

  “年纪轻轻的人,学些油腔滑调,我才不喜欢哩!”其实她已笑得合不拢口。

  “闹了半天请教,到底是什么大事?”

  黄太太道:“他说同志会有人找他去谈了一回话,给了他几十块钱,要他回到新津为同志会做点事。”

  “也寻常嘛。据郝又三说,多少学生都受了委托,回县里去宣讲同志会。你大概也是为的这事吧?”

  楚用焦眉愁眼地道:“光是宣传同志会那又好办了。我们县里那些法团绅粮,和爸爸都通气……他们还要我去说动外公出来办民团,开码头,这就不容易啦!”

  黄澜生沉吟了一下道:“果然不大容易。我知道你外公已经收手了好几年,正在家里享清福,你怎能说得动他?何况你还是一个小小辈。”

  “就是啰。我向程伯皋程先生说过了,他总叫我勉力为之。我又找王文炳代我去推托,还遭王文炳骂我一顿是凉血动物。表叔,你看我该怎么办,答应呢,还是不答应?”

  “嗯!……太太,你看子才该不该答应?若照郝达三他们今天说的话研究起来,倒也应该勉力为之的。为啥呢?……”

  黄太太很直爽地说:“我已劝他不要答应,答应了办不到,不是丢人吗?……”

  “那么,就老实别答应好了。”

  黄太太笑道:“这还待你说!人家想到的,是如果不答应,只好托个故暂时不要回新津去才对。但是,子才学堂放了假,又不能住。我叫他就搬在我们家来。小客厅后面那间客房,横竖是留给他的。就住个十天半月,等同志会另外找到了人,他再回去。你看,这主意对不对?”

  “很对!很对!太太想到的,全对!那么,明天就搬来好了。”

  “你又着急昏了。人家还有三天才试验完,怎好就搬来?现在费你的心给他想一想,托个啥子故呢?”

  第四章 茶话(二)

  顾天成现在到城里来了。一年当中他进城是有次数的,每次都要耽搁几天才走。这一次,因为地方公推他出来办民团,他大为高兴,事先进城来耍几天,他说:“以后当起公事来了,就没得空啦!”进城碰着闹同志会,他听了一回演说,心热了,找着老婆邓幺姑的在一家洋广杂货铺当二师的哥哥邓乾元介绍,会见了同志会会长罗梓青,自告奋勇,也要在两路口成立一个同志协会。罗梓青又问知他是个不常做礼拜的耶稣教徒,便狠狠地夸奖了他一番。并说,办同志会要注意地方秩序,尤其要注意保护外国人,不许地方上坏人借故生风。因而说到若要团防办得有力量,必须要有军火才行。他听说只能找得出十几支明火枪时,不觉摇着他那肥胖的大头说:“不行啦!总得设法弄几支硬火!”因此,他、顾天成,更有理由再耽搁两天。

  这天,在幺伯顾辉堂家吃了早饭。无事可做,要打纸牌,续弦的顾二少娘偏不得空;幺伯呢,从老婆死后,越发沉浸在鸦片烟的云雾里去了,白昼不管寒暑,照例躲在一间极其隐秘的小房间里过日子的。打算还是拉着顾天相再陪他看半天戏,顾天相偏又为了在成都县审判厅,控告土桥一家佃户拖欠租谷三年未清一案,今天开庭,他是原告,不能不去。

  一个人看戏不起劲。虽然新出台的几个小旦,像油菜苔、白牡丹这些角色,都不下于邓少怀,值得看。若在十年前,叫他去挤戏场,洗干澡,绝对没话说;何况还在戏园子里,舒舒服服坐在椅子上,端着茶碗,旋吃旋看?到底年岁大了些,今非昔比了,总觉得有个伴儿的好。于是便跑到东大街来找他舅子邓乾元。

  邓乾元刚在本街公所议完事回来。正一只手挥着一张连史纸印的保路同志会报告,向铺子上的伙计徒弟们讲说四街联合成立保路同志会的情形。

  “罗先生硬是说得对。我们做生意的人,岂特是商界的一分子,也是国民一分子,大家都闹着爱国,我们为啥不爱?爱国,就该保川;保川,就该保路;保路,就该成立同志会。所以,我们今天……”

  一眼看见顾天成走来,忙打招呼,一面叫徒弟倒茶递水烟,一面咧起嘴巴笑道:“还没走吗?……我们四街联合同志会成立,大家公推我出来当副会长,带搞宣传干事,我正在练习宣传哩。”

  “好得很!我打算明后天回去,一下就把团防和同志会都办起来。团防哩,历来就有,再办起来大家都懂。同志会哩,我也学会了一些,吆喝一声,大家拍阵巴掌,在团防局门口贴他妈一张同志会条子就完啦。只有一桩讨厌事,罗先生说,要宣传。他妈哟!这就考倒了我!……你也搞宣传,那就好得很,讲点来听,等我学个乖。”

  邓乾元把手上那张报告当成扇子,扇着自己的脸说道:“你倒精灵,向我学乖,我又向哪个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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