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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二

  吴鸿居然到郝家来拜访了郝又三,一次二次,居然同郝又三说得很投合,居然使郝又三一点不讨厌他,居然参与了郝又三的秘密,同到伍大嫂家来,同吴金廷认了家门,并将王念玉引到伍家同他二人见面。

  伍大嫂家一个月要用好几两银子,现在又加上吴鸿、王念玉的来往,也要使一些钱。王念玉同他非常要好,他也喜欢他,偶尔又得买些东西,背着伍大嫂送他。父亲所给的月费自然不够,以前每月认捐给小学堂的款子,只好中断了。

  广智小学堂之得以成立,虽然是田老兄的努力,但也得亏郝达三父子的资本。出钱办学堂,本是一时高兴,若只出一次钱,在出钱者视同做好事一样,倒没有什么。唯有月月出钱,虽不算太多,无非几次小应酬的费用,但到拿出手时,心里总有点不甚高兴。时日稍久,还不免要发生一种疑问:出了钱,到底为的什么?这钱,出得值不值得?说是值得,又在哪些地方?自然已经研讨不出了,加以学堂事情,总不免有麻烦之处。学生犯了事,要受处罚,监学来商量,觉得太难用心,不来商量,又觉得过于专断。学生来要求豁免处罚时,答应了,监学同教习先生们,要议论有损威信,将来不好管理;不答应,又不胜学生之啼哭纠缠。还不必说姨太太时常在耳朵边诉说吴金廷说的,田老兄之如何专擅,如何在学堂里摆监督架子,如何银钱不清楚,伙食包得如何坏,大厨房的柴炭整筐整筐地朝他家里挑。郝达三遂深感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与其出钱买麻烦,倒不如不买的好。因此,在第二学年以后,他月间的捐款,就常常要拖欠了。

  先前,犹幸郝又三尚在起劲,到月捐不接济时,他总设法在催。后来,他也渐渐生了一种厌倦心情,一心一意只顾得如何同伍大嫂欢聚。因为伍平已有信寄回,说他已有升到哨官的希望,说他已存了些钱在雅州,打算把家眷搬去。伍大嫂原本不打算走的,但是别了上十年的丈夫,又怎能舍得不去?与吴金廷、郝又三商量了几度,吴金廷是怂恿她走的,他说:“你们夫妇,到底该百年偕老。我们哩,到底是露水姻缘。你同我们玩耍一辈子,终不能够出头,如今你丈夫既做了官,你已是太太了,咋个不应该去享享福?你以前不跟他去,可以说因为他的事情还不很好。如今,他的事情好了,人又到了中年,你不去,不但说不出道理,也恐怕他在外面胡闹,弄些坏女人在身边,你苦够了,别人去捡便宜,那才不值哩!”

  最后几句话,打动了伍大嫂的心。加以伍太婆急于想见见儿子,朝朝暮暮都在伍大嫂耳边絮聒着要走!要走!而独不赞成伍大嫂走的,自然要算是郝又三。

  郝又三只管娶了妻,只管当了两个孩子的父亲,但是,实在与伍大嫂交好以来,才算尝着了男女的情趣。平日又有吴金廷打着边帮鼓,彼此相处得更是只有欢乐。虽明明知道伍大嫂比自己长几岁,虽明明看出伍大嫂的姿容已超越少妇的韶华,眼角上已牵了鱼尾,额头上已起了皱纹,两颊上的酒窝只剩了点余痕,而讨厌的雀斑几乎连脂粉都掩不住了,然而心里对她,总是说不出的爱好,成日相对,总不能把眼睛离开她,总想能如何与她多处一些时候。

  但是伍大嫂只答应他多住一两月,好好生生陪他下子。而去信对丈夫的措辞,则说,她从没有出过远门,又有老年人一路,不方便得很,要他亲自回来接,不然,就派人回来接,此其一。儿子已十多岁了,据大家说,还聪明,还能读书,如今世道,只有学堂才是后来出身地方,问他到底对儿子打啥子主意?总不能把儿子耽误了,此其二。

  既然与心爱的人只有短时间的相处,郝又三连高等学堂的功课尚且随便起来,对于办小学,更是没甚兴趣,何况现在还有个王念玉帮着在分他的心。

  因此广智小学的基础就不能不动摇了。

  这时,办小学的风气恰又过去了,许多小学都关了门,俾士麦的格言,似乎已不在众人心上,而教小学的先生们也都教起中学来了。

  田老兄已经毕了业,并且已经就了一个中学堂的聘,每月有四十两银子的月薪,比起十几元钱一月当小学教习而兼监学,自然算是身登青云。既已爬上了青云,而这做垫脚石的广智小学,何必还要维持?假使不是一班学生须得好好安插,他田大用田伯行真不愿意再来与郝达三会面的了。

  说到学生安插,郝达三很淡漠地说:“学生们吗,叫他们各自回家好了!我们花钱办学堂,又不要他们出半个学钱,如今学堂办不起了,我们已经花了许多钱,难道还要我们花钱去安顿他们?这真不合算已极!”

  田老兄道:“不是这样说法,现在学堂,不比以前的私馆。我们许了别人卒业年限,将学生招来,如今半途而废,我们是负有责任的,怎能随便叫人回去?我们必须设法把这伙学生移送到别的学堂,我们才算尽了责任,不然,是要招学生家属们的质问,而我们也难以辩答的。”

  郝达三捧着水烟袋,沉吟着道:“我们不要的学生,别个学堂肯要吗?”

  “咋个不肯要?只需我们把收来的伙食费,贴一多半送给别人,再帮助一些学费,别人是现成讲堂,现成教习,人数加多,更觉得热闹,又不多费他们啥子事,为啥不肯要呢?”

  “我是外行,”郝达三摇着头道,“凡事请你去办了就是。”

  “办是好办,现在成都县立小学,就正没有许多学生,只要办件公事去一交涉,不会不答应的;就只应该帮助的这几十元钱学费,老先生却要拿出来。”

  “钱,钱,钱,总之是钱!办学堂要钱,不办了还是要钱!有啥说头?再花几十元,总可以没有事了!”

  广智小学堂结束了,大家都感觉到一种轻松。吴金廷则由郝达三的力量,荐到中江县一个卡子上当师爷去了。他和伍大嫂告别时是那么样地兴头,伍大嫂不留恋他,他也不留恋伍大嫂。

  就这时候,四川全省学堂运动会,又将在高等学堂门前的大操场里——俗称为南校场的——开办了。

  三

  大运动会是四川教育会主办的,参加运动的除了省城中等以上学堂外,远至自流井、重庆等处公私立的学堂,都有整队学生开上省来参加。

  省城各学堂,从开堂以来,就准备起了。但也只是把体操时间,加到每天二小时,除了普通体操,还加了器械操、兵式操。

  高等学堂是全省最高的学堂,在办事人的心里想来,高等学堂,也应该在运动会中居于第一位,才足以显示资格。于是便由总理牌告全堂学生,除了真正患有重病者外,一概不准请操假。并由总理备文在制台衙门营务处,请领废枪三百支,以便学生兵操。

  办事人越认真,学生越苦,而顶苦的自然要数郝又三了。

  吴金廷既走,伍大嫂更其专心专意同他好起来,安生又到成都县小学住堂去了,身边毫无妨碍的人。虽然王念玉常常过来陪伴他们,而两个人对他,不唯不讨厌,反而觉得多一个人更有趣,伍大嫂毫不客气地把他当成小兄弟,常常摸他的脸,说他比姑娘的脸还嫩。郝又三则简直把他当成了外宠,三个人常在一块儿吃喝说笑。

  偏偏要开办运动会,算来连预备日子在内,要耽搁他二十多天。而伍平已有回信,说他决计请假回省来,亲自接取家眷,行期至迟便在这二十天内。欢乐的日子如此不多,却不准请操假,只能在上午上别的功课时,请两点钟假,赶到伍家,握住她的手,匆匆谈几句曾经说过多少次的话,或搂抱一下,又匆匆赶回来。而夜里,则除了星期六的例假,得以外宿外,也一直不准请假外宿。

  他虽然怨恨欲死,仍不能不随着同学按时下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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