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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郝又三要想急切在邱老二口中把事情原委弄清楚,到底是一件不很容易的事。

  邱老二自以为比郝又三大到差不多十来岁,按照乡里规矩,他还大他一辈。——他老子邱福兴是郝老太爷手上招的佃客,算与郝老太爷同辈;现在的老爷太太喊他老子为邱大爷,称他为二哥,那,他是和老爷同辈了。岁数大,行辈大,虽然他口头还是官称大少爷,郝又三也喊着他邱二哥,并未曾喊过他邱二叔,但他心里却一直以邱二叔自居,而把郝又三当作一个不能与他平等的小辈;至低限度,也是一个不能在他跟前摆架子的小主人。因此,他对于老爷太太还相当恭敬谨饬,说起话来比较简单,虽然远不能如他老子那样有要领,有筋节,又会观望风色,又会随机应变。

  对于大少爷,可就随便多了。

  即如此刻,乍一走进客厅,同郝又三平等一揖之后,不必要郝又三再让,已一屁股坐到炕床的上手一方。因为感到炕床高矮的尺码不对,除了靠手一面的炕几外,其余两方都是空落落的,于是就把右脚上的家公鞋脱下,摆在踏凳上,一只没穿布袜的光脚板,便弯上来蹬在炕床边;还把宽大的毛蓝布裤脚撩得高高的,露出一段毛腿,一面扒搔,一面就着炕几裹他那时刻不离的叶子烟。

  态度随便,当然说话也就随便。一随便,他那种不慌不忙地摆家常的本色便出现了。

  郝又三也熟习他的脾气。在平时也能耐着性子同他瞎扯上半天,而不必要弄清他说的啥。此时,却不能不一面含着纸烟在旧地毡上打磨旋,一面随时截住他的话头,不要它泛滥得太没有边际。

  郝又三蹙起眉头道:“邱二哥我们长话短说吧。只请你告诉我,那个顾天成到底是个啥子样的人。他这样横行霸道,除了仗恃自己是奉教的资格外,还有啥?”

  “他吗?哼!……”慢慢吧着叶子烟,又向瓷痰盂里吐了两把口水,半闭着被烧酒醉红了的眼睛,一吞一吐地道,“他就仗恃是奉洋教的!……新繁县衙门闯进闯出。……估买估卖,估吃霸赊,哪个敢惹?好歪哟!……老祠堂就在两路口,好大一族人!……都是有钱的绅粮!……顾天成早就是豪霸子了,后来又奉了洋教。……人家说,他那个妖妖精精的老婆,就是霸占来的……一个叫蔡大嫂的活人妻。……唉!说起这事,那就长啦!……”

  “是啰!是啰!不要又扯宽了!只说那姓顾的,怎么会想到来买我们的地方?”

  “你这个人真是性急,幸亏你没做县官问案子!……”又吐了两把口水,拿指头把叶子烟卷捏了几下,一双红眼睛瞅着郝又三道,“你不听他老婆的事吗?”

  “以后慢慢听你摆。现在,只说顾天成怎么会想到来买我们的地方。”郝又三把纸烟蒂向痰盂一丢,站在他跟前说。

  “还不是要从他这老婆说起?……你听啊!忙啥子?老爷的脾气比你好多了,太太也没这样催过我!……是啊!这事就是从他那老婆引起的。……他前头老婆早死了,这个老婆,是个活人妻,霸占来的。……妖妖精精的,他却害怕她。……她不准他再同钟幺嫂勾扯,两口子吵闹了几年。……你晓得钟幺嫂吗?”

  “大概是他的野老婆吧?明白是这么一回事就行了,你说下去好啰!”

  “你们读书的人真精灵,一说就明白了!……钟幺嫂也是一个轧实婆娘啊,硬不怕那顾三奶奶咋样臊皮,要她丢开顾三贡爷,可不行。……两口子,两个婆娘,就这么吵呀闹的,闹得二三十里地个个人都在笑!……到后来,钟幺嫂不晓得为了啥子缘故,忽然不闹了,愿意惊动邻里,同三贡爷订分离。……钱是不要的,要钱,就太下贱了。……钟幺嫂要的是地方。也不要三贡爷拿地方送给她。……她自己晓得她的命薄,不配当粮户。只要三贡爷招她做一个不要押金、不收租子的佃客……”

  “所以那姓顾的才想到来买我家的地方,是不是呢?”

  丘老二正在磕叶子烟锅巴,只点了点头。

  郝又三想了一想,又把头皮搔了一下道:“你还是没说明白。顾天成既是有钱人,又住在两路口,难道就没有田地佃给他那野老婆,还待旋买地方?”

  “你倒说得对,顾三贡爷那么大一个绅粮,岂有没田没地,像光棍一样吗?……嘿,嘿!他的田地才多哩!告诉你,大少爷,光是新繁县就有六七十亩。还莫说郫县、成都、华阳几县的。……不过,在新繁县的,都在他庄子的周围,他的老婆三奶奶不肯拿出来,说,这么一下子,咋个能叫分离,反倒把野老婆弄成了一家人,更贴紧了!……外县的哩,钟幺嫂又不愿意,说,自小生在新繁县,死也要死在新繁县。”

  “新繁县的田地也多呀,为啥单想到了我家的?莫非有人在外面造谣生事,说我家出了托约,在卖地方?”

  “这倒没有。……”邱老二第二卷叶子烟又凑上烟斗,从郝又三递过去的一支擦燃的洋火上,口水直淌地吧着说,“没有人造谣言。……是他幺伯……他亲房幺伯教他的……”

  春英已来客厅门口催过郝又三两次,说太太收拾好了,老爷也起了床,服过艾罗补脑汁了,请他进去说话。他安心把事情完全弄清楚,不能不用尽方法,又经过好一会儿,才从邱二兴的扯不断、拉不伸的话言中,知道邱家有个长年叫赖阿九,和顾天成家的长年阿三是嫡亲老表。前天,赖阿九去崇义桥赶场,碰见阿三。闲谈中间,阿三告诉他,顾天成为了要安顿钟幺嫂,想起他幺伯顾辉堂有一块水田在斑竹园,打算拿自己郫县的一块田去和顾辉堂掉换。他特特叫阿三跟他同到大墙后街找他幺伯商量。据阿三说,他亲耳听见顾辉堂本来肯的,却因那地方分给幺伯的次子顾天相管业,不能不同顾天相打交涉,顾天相不知为了什么缘故,偏偏不答应,然后顾辉堂才告诉他,若果一定要在斑竹园一带找地方的话,也不难。

  他记得三十几年前,老大房有一块田土,就在那里,被几个不肖子孙贪图每亩多卖二两银子,不肯让给族中,竟自卖给了那时管理雷波厅正堂的郝家。好像记得纸上载明,将来业主有力,可以照价赎还,并非卖绝了的祖业。“你现在只管抱着银子向郝家去买。你是顾家老祠堂的子孙,照纸约赎还祖业,他敢不依?不依,就告他一状,你又是奉洋教的,还怕县官不断给你吗?”顾天成本是浑天黑地的豪霸子,当真就听进去了。阿三说:“一回来,就向钟幺嫂说了一通。钟幺嫂那婆娘没话说。现刻正和三奶奶商量哩。”

  郝又三道:“顾天成既没有来找你们代话,也未曾托人来找我们。事情还在未定之天,你们忙些啥?”

  邱二兴叼着叶子烟斗,结实瞪了他一眼道:“就是我们那老头子嘛!……我本不想来的……他就是那么打叽喳:顾天成那浑王哟!是说得出来,做得出来的!……”

  八

  也可以算是一次家庭会议了。参加的人有老爷郝达三,有太太,有姨太太,有大少爷郝又三,有大小姐香芸,甚至有三老爷郝尊三。少奶奶叶文婉因为身孕大了,饭后例须在床上躺一躺;老爷讲究胎教,说这些惹是生非的事,容易令人动气,不宜使孕妇参与,以免影响胎儿。二小姐香荃还没有成年,不知世事,用不着参与;其实香荃本人贪着同春桃给心官赶做过端阳节的艾虎、香荷包,叫她来,她也坐不稳。贾姨奶奶即使不和少奶奶有同样情况,以她的身份,也不配参加。

  会议地方是太太的卧房。在以前,一团和气时,本来就是全家人每天夜里聚在一处谈天说地的地方。

  会议开始时,太太正同大小姐站在大方桌前,打开一具生牛皮做的枕箱,在清理文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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