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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黄昌邦翻身起来笑道:“老吴,莫乱散谈子。我不为别的,操了一个星期,一下休息起来,觉得骨头都软了,真想结结实实地睡他妈个整天才舒服!”

  王念玉把梳子向桌上一丢道:“现在讲的尚武精神,你又在进武学堂。讲起汉仗来,你比吴表哥还大块些,岁数也比他大些,真的咋个这样不行?走走走!七天才耍一天,难逢难遇,又有吴表哥在一道,赶劝业会去;吃了茶,请我吃馆子。”

  黄昌邦向吴鸿道:“你为啥子穿了便服?”

  “便服不打眼,也舒服些。说老实话,我几个月来,遭这绳捆索绑的军装真拘束够了!”

  王念玉道:“我喜欢看黄哥穿军装,多威武!”

  “我呢?穿便衣好些?穿军装好些?”

  “你,便衣也是这样,军装也是这样,总脱不了苕果儿气!……也怪!黄哥也是外县人啦,不过在省城多住了一些时,咋个他的苕果儿气就脱尽了?”

  “你总爱说我苕果儿气,我自己实在不觉得哪些地方带苕果儿气。说起来,我们邛州还不是个大地方?苏气人,局面人,也不少啦,我在州城里也住过来。”

  “先说一件,你自己想想,苕不苕?头发剃到了老顶,又不打披毛,又不打围辫……”

  黄昌邦业已把衣裤整理好了,打断他们的话道:“要走就走,莫尽着说空话了。”

  锁了房门,将钥匙交到柜房。三个人就一路谈说,一路让着行人、轿子,将东大街走完,向南走过锦江桥、粪草湖、烟袋巷、指挥街。

  三月的天气,虽没有太阳,已是很暖和了。走了这么长一段路,三个人都出了汗。王念玉一身夹衣,罩了件葱白竹布衫子,热得把一件浅蓝巴缎背心脱来挟在手臂上。而顶吃亏的是一双新的下路苏缎鞋,是黄昌邦前星期才送他的,又尖、又窄、又是单层皮底,配着漂白竹布绷得没一条皱痕的豆角袜子,好看确实好看,只是走到瘟祖庙,脚已痛得不能走了。

  黄昌邦站着道:“小王走不得了,我们坐轿子吧!”

  戏台坝子当中放有十几乘专门下乡的鸭篷轿子,一班穿得相当褴褛的流差轿夫站在街侧,见着过路的,必这样打着招呼:“轿子嘛!青羊宫!”而一班安心赶青羊宫的男子,既已步行到此,不管身边有多少钱,也不肯坐轿的了。

  吴鸿便问:“到青羊宫,好多钱?”

  五六个轿夫赶着答应:“六十个!”

  黄昌邦竖起四根指头道:“这么多,四十个!”

  结果讲成四十八个钱一乘,黄昌邦叫提两乘过来。

  王念玉道:“你不坐吗?”

  他把衣服一指道:“我敢坐吗?遭总办、会办们看见了,要关禁闭室、吃盐水饭的。”

  吴鸿道:“我听说东洋车特许坐的,我陪你走出城坐东洋车去,让玉兄弟一个人坐轿好了。”

  一巷子又叫金子街,本来就很窄,加以赶青羊宫的人和轿子,简直把街面挤得满满的。耳里只听见轿夫一路喊着:“撞背啦!得罪,得罪!”这是所谓过街轿子和轿铺里的轿子,大都是平民坐的,轿夫应得如此谦逊。如其喊的是“空手!……闯着!……”那便是蓝布裹竿、前后风檐、玻窗蓝呢官轿了,因为坐在轿内的起码也是略有身份的士绅,以及闲散官员们,轿夫就用不着再客气。要是轿夫更其无礼,更其威武,更其命令式地喊着“边上!……站开!……”则至少也是较有地位的官绅们的拱竿三人轿了。

  一到南门城门洞,更挤了。把十来条街的人和轿子——各种轿子,从有官衔轿灯的四人大轿,直至两人抬的对班打抢轿子。——一齐聚集在三丈多宽的一条出路上,城墙上只管钉着警察局新制的木牌告,叫出城靠右手走,但在上午,大抵是出城的多,所以整个城门洞中,无分左右,轿子与人全是争道而出。

  挤出了大城门洞,又挤出了瓮城门洞,这才分了几道,在几个道口上,都站有警察在指挥。轿子与步行的向靠城墙一边新辟的路上走;步行或要骑马的则过大桥,另向一条较为幽静而尘土极大的小路走;坐马车的则由一条极窄极滥的街道,叫柳阴街的这方走。

  黄昌邦站在分道口上,向吴鸿提议去坐马车。吴鸿说太贵了,包一辆要八角,单坐一位,要二角。与其拿钱去坐马车,不如拿在会上去吃。坐东洋车哩,只需三十个钱。本来也只二里多路,并不算远。

  于是两个人遂也向靠着城墙这面,随着人轿,绕到柳阴街的那一端。一到这里,眼界猛地就开阔了。右手这面,是巍峨而整齐的城墙,壁立着好像天然的削壁。城根下面,本是官地,而由苦人们把它辟为菜圃,并在上面建起一家家的茅草房子。因为办劝业会,要多辟道路,遂由警察总局的命令,生辣辣地在菜圃当中踏出了一条丈把宽的土路来。土质既松,又经过几天太阳,晒成了干灰,脚踏上去,差不多像踩着软毡。所以不到十步,随你什么鞋子,全变成了灰鞋了。轿夫们的草鞋大都有点弹性,他们一走过,总要扬起一团团的灰球,被轻风一扬,简直变成了一道灰幕。顶高时,可以刺到俯在雉堞间向城外闲眺的人们的鼻孔,而后慢慢澄淀下来,染在路旁的竹木菜蔬之上。所以这一路的青青植物叶上,都像薄薄地蒙了一层轻霜似的者,此之故也。

  当时仿制的木轮裹铁皮轴下并无弹簧的东洋车,也就在这条灰路上走。

  吴鸿坐在东洋车上,向左看去,隔着一条水沟,便是那新修的马路。也有丈把宽,小鹅卵石与河沙铺的路面,比较平坦清洁。好多辆一匹马拉的黑皮四轮车,在路上飞跑,车里坐的男女们,没一个不穿得好,不打扮得好,光看那种气派,就是非凡的人啦。

  这自然要引起吴鸿的欣羡,寻思:“他妈的,哪一天我们也来这么样阔一下!”

  马路之左,是一条不很大的河流,有人以为那便是锦江。又有人考出来是晚唐年间西川节度使高骈扩展成都城墙时的外江,又名沱江,又名流江那条水。原本一条主流,几百年前尚可以行大船的,但是越到后来,卵石越多,河床越高,水流也就越清浅了。

  河水清浅,鹅卵石滩处,仅仅淹过脚背。但河里仍有载人往青羊宫去的小木船。

  河岸上竹木蓊翳。再看过去,平畴青绿,辽远处一片森林,郁郁苍苍,整整齐齐,那是武侯祠的丛林。

  距劝业会小半里远处,从大路上望去,首先到眼的是左边俯临河水的百花潭的小水榭。就从那里起,只见逐处都是篾篷,很宽广的一片田野,全变成了临时街道。赶会的人一列一列的,男的沿旧大道的男宾入口,女的随着新辟的女宾入口,好像蚂蚁投穴一样,都投进了会场。

  他们在下车处等有一刻钟的光景,始见王念玉的轿子抬到。三个人便挤进人群,走了好半会儿,才进了会场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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