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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朱姆姆首先说好道:“这主意不错,伍平该赶快躲开。躲到哪里呢?城里有地方吗?”

  伍大嫂道:“他有朋友的。在他朋友家躲几天就是了。”

  魏三爷笑着,吹出一缕青烟道:“他有啥砍头沥血的好朋友?要是一缉捕起来,怕没有人捆他出来讨赏哩!城里,总之是躲不住的……”

  伍太婆翻着白眼,迟迟疑疑地道:“城外又哪里好呢?又没有亲戚,又没有熟人。”

  魏三爷道:“我想,不如躲远点的好。我倒有个妥当地方,却需要与伍平当面商量,看他愿不愿意。”

  伍家婆媳一齐问是什么地方。他只摇摇头道:“先不忙说,我想,于伍平还有点好处,一个月还可挣二两四钱银子。只是远一点,有几站路,一两年中未见得能回来一次,就看伍大嫂舍得不?”

  她极其洒脱地启颜一笑道:“这是好事呀!我正想他能够挣钱哩!筋强力壮的男人家,顿在家里,连饭都吃不饱,有啥好处?我娃娃也有了,况又是躲祸,我有啥舍不得?只怕是三伯伯故意说来逗人耍的。”

  魏三爷眯着眼睛一笑道:“你既舍得,伍太婆是当母亲的,更不必说了。事情就这样办,我总之量力帮忙。我要回去吃午饭了,伍平回来,叫他来我那里,我再仔仔细细同他讲吧。”

  六

  伍平便是这样到雅州巡防营吃了粮。走时,是魏三爷给了他一封信,叫去找他的侄子魏管带。又给了他两吊钱,做盘费,说明合银一两六钱五分,等把教堂里拿来的东西卖后,在里面扣除,多余的交给他家做家缴。

  其实,在伍平好几个月后能够托人带钱回家之前,他家里比他未走时,还过活得宽舒,米是一斗两斗地买,油是一斤两斤地称,依然同他老婆能做细活路时一样,吃得也很舒服。而教堂里拿回来的东西,依然还在魏三爷家里,并未卖脱,而他老婆虽然也做细活路,却并不像以前之努力,只算是遮手混光阴而已。这是如何的呢?只因伍大嫂在他走后三天,便拜给魏三爷做了他第十七名干女,而规规矩矩受了干爹的接济供养了。

  伍大嫂再添补点做细活路的工钱,她婆婆再添补点洗浆和当人贩子的外水,竟自能将以前当去的东西取出,卖去的东西买回,差不多大半年过得很平静、很安适。

  只是伍大嫂不甚高兴,每每无中生有地会叹气。问她哩,说是想伍平。“不晓得他人好不好?粮子上多苦,不晓得他受得住受不住?”而她的婆婆却深晓得她叹气的真因:“魏三爷再说人好,再说花钱,到底五十多岁的人,年纪轻轻的,陪着这样一个人,自然是不高兴的了。伍平哩,到底是精壮小伙子,她自然要想他了。”这是伍大嫂一次回龙王庙去看她父亲时,张嫂嫂来家闲坐,谈到伍大嫂近来总是不高兴的样子,叫伍太婆好生当心,而伍太婆如此这般向她剖析的话。

  张嫂嫂是同道人,自然明白伍太婆的话。她遂代打了一个主意,叫伍太婆另自给她媳妇找个年轻男子,魏三爷哩,也不丢他。伍太婆虑着干爹要吃醋,一则魏三爷的势力那么大,不免有惹不起之感,再则她媳妇又是有良心的,不见得肯背地欺负人;还有,就是她媳妇的性情,是不听人劝的,无论什么事,她自己不转弯,你无论如何把她说不动。虽是如此,但在有意无意之间,却也把张嫂嫂的话,给她媳妇说到了。

  恰这时魏三爷害了大病,倒床不起,他的内侄儿吴金廷来看他,在病榻之前,与伍大嫂认识了,渐渐就相熟起来,渐渐两个人就有说有笑成了朋友。及至魏三爷寿终正寝,无所顾忌,吴金廷居然就继承他姑夫遗志,同伍大嫂打了干亲家,两个人十分亲密,十分爱好起来。

  吴金廷在半边街一家绸缎铺当伙计,家里还有一个母亲,要靠他供养,一个月仅仅二两银子的工钱,如何能够支持一个母亲,一个野老婆的费用?光是伍大嫂这里,每月就得二两银子,前半年,仗恃自己有点积蓄,又得了姑夫一点点遗产,变卖了来,尚可支持。可是这些一干净,便只好借贷,只好在生意上做点手脚,不但弄来拮据不堪,并且因为耽搁既大,账目又不清楚,掌柜不高兴了,逢人就说:“吴金廷这个子弟,有了外务,靠不住了!”在吃年饭时,宣布明年铺子上的伙计们谁留谁去,而吴金廷自然在去之一伙中。

  初初失业,尚不觉得可怕,并乐得萧萧闲闲地成天陪着伍大嫂说笑,摆龙门阵,帮着做事,帮着带安娃子。伍大嫂对他也好,头一个月并不开口问他要钱。倒是伍太婆,一见了面,总在说穷,总在诉苦;说得他很不好意思成天守着吃现成饭,但又舍不得把伍大嫂丢了。

  恰这时,他有一个朋友,是个温江县的小粮户,叫牛老三的,有二十岁光景,同他到伍大嫂家耍了两次。外州县的小粮户一多半就是不知天高、不知地厚,有钱就花的四浑头子。有人说是吴金廷故意把牛老三拉来垫背的,但他自己一直没有说过这种话,也似乎初意并不如此。所以牛老三在什么时候同伍大嫂有了勾扯,他似乎不知道;牛老三与伍大嫂热得比火还烫,日夜不离地守在一处,他似乎不知道;牛老三给伍大嫂买这样,买那样,伍大嫂时常对牛老三动手动脚地不客气,他似乎也不知道。他只是忙得很,忙着在外面找事,隔三四天才能到伍大嫂家来一次,混着大家吃喝说笑,而伍大嫂对他还是像从前一样好。

  三个人如此糊糊涂涂,直混了将近一年,伍大嫂不知如何另外同一个开油米钱铺的掌柜何胖子有了交情,十分爱好何胖子,把他们两个丢冷下来,牛老三是一气而去,赌咒不再回头,吴金廷这才开心见肠地告诉伍大嫂:“我是顶喜欢你的,我又没有讨老婆。在未遇见你以前,我是个守本分的老实人,没有想到平生会同女人打堆。既遇着了你,我真高兴了,一直没有想过第二个女人。我是只想同你相处一辈子,永远不分离,但恨我太没有本事供养你。我也不忍使你跟着我受苦受难。所以才咬着牙巴,甘愿让别人挤进来,但又丢不下你,只好跑到一边去哭。如今,你是另有了心上人,正在吃迷魂汤之时,还想你分点心到我,你自然做不出来。你就不冷淡我,我也不想来打扰你了,一则太没有意思,再则我也难过。我现在当真要找事情做去了,说不定多少日子不来看你。只是我到底忘不了你,你啥时候想到我,还要我转来的话,给我一声信,我总会来的。我现在只求菩萨保佑我,能够找个好一点的事情,积得到几个钱,能够供养得起你,那就好了。”

  但伍大嫂并不领受他的善意,两眼瞪着他道:“我这个人,我自己晓得,是个见异思迁的。你不要痴心等我了,没有好处给你,你快学牛老三吧。凭良心说,成都省里像我这样的人也多,你去找别个好了!”

  倒是伍太婆还很应酬他,说他是情长人,望他不要怄气,得便时仍来走走。

  过了一年,何胖子倒是见异思迁了,觉得伍大嫂已是二十五六岁的女人,彼此处久了,趣味便一天比一天减少。于是另外包了个年轻女人,直把伍大嫂气得大病了一场。

  这时,伍平已升到什长,饷银多关了一两,但是随着永宁道赵尔丰开进大小凉山打彝人去了,反而没有钱带回来。她的父亲王大爷是前年死的,更无亲人。伍太婆只好劝她不要再想何胖子,依然把吴金廷找回来。“他到底是情长的男子,他就没有钱养活得起我们,他总会打主意的,总不会看着我们饿饭!”

  她照着那面凹凸不平的土玻璃手镜道:“妈,你倒会想,晓得他现在对我是咋样的啦!”

  伍太婆露出缺了齿的牙龈一笑道:“你不要这样乱猜,我前个月还碰见他,他现在宏顺永铺上当伙计,事情还好……”

  “他还没讨老婆吗?”镜子仍在她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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