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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伍太婆刚刚买菜回来,便赶上前拉喊道:“咋个打起来了?快丢开!快丢开!”孩子也在床上大哭。

  伍大嫂放松了手,伍平才得了机会,左手揪住她头发,将她的头直按下去,右拳抡起,方在她后臀上捶了一下,早被邻居们拥来拉住道:“打不得!打不得!”

  结果,伍平顶吃亏了,两膀上着揪了几伤,着咬了几伤,项脖上又着抓了两伤。母亲说他不该行凶,设或打伤那里,回了奶,小孩子怎样喂养。邻居婶婶、嫂嫂们也说他不对:“男子家有拳头打好汉,没拳头打婆娘!”有道理的话,为什么不好生说?

  伍大嫂更不必说了,哭是哭,骂是骂,咒是咒,她不想活了,她要当尼姑,她要偷汉子。披头散发的,没一点女人的风韵。

  大家叫伍平认个错,他不肯,说婆娘太横了,不可再长她的志气。于是冲了出去,无踪无影地直过了三天,才溜回来。

  母亲到底是母亲,见他回来,好像把前几天的事通忘记了,问他吃了饭不曾,赶快烧火炒饭给他吃。又问他几天来在哪里过活,又说两口子吵嘴打架是常事,不犯着动辄就冲走,一走就是几天,也不怕大家操心。

  老婆却不同,一看见他进门,翻身就倒在床上,毫不理会。直等他伏在床边上,说了多少没骨头的软话,赌了多少伤心咒,强迫着亲热了一番,方坐了起来,方露出笑容,然而还结结实实数落了一番。

  要是别的女人,或者伍平是有钱的,两口子定可办到和好如初。而在现状下的伍平夫妇,尚不容易说到这句哩!

  因此,不到十天,两口子又吵起来。这一次,虽未动手打架,而意态则比前回严重得多。伍大嫂的话更明白了:做丈夫的硬要找钱养家,不然,宁可闭着眼睛当乌龟,那就可以吃老婆的饭。如其要冲走,就永远别回来,她并不稀罕这样丈夫。她哩,根本就不愿拿针尖刺钱吃饭的,“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嫁了汉子还要靠自己做针线,那她不如不嫁了,还少些累赘。

  伍太婆虽然不平,虽然心里如此着想:“儿子是我的独子,我已把他养到这么大了,你不养他,我还是会养的,你不可怜他,我要可怜。”但口里不敢说,一则,自从媳妇进门,事情已明明白白摆在跟前,绝不是光靠自己一个人洗洗缝缝支持得了,大半年比较舒服的日子,全是从媳妇十根指头上来的;今后添了一个孩子,担子更重,无论如何,更是要靠她了。再则,男子汉活到二十几岁,娶妻生子了,找钱养家,又是天经地义,媳妇现正逼他,自己有何本领再好姑息?从旁一边人的口里听来,好像媳妇吵闹得总在理些。

  伍家便如此时而吵闹,时而和好,时而又在吃肉喝酒,有说有笑,时而一整天不烧火,由伍太婆出去借十几文钱,买几个黑面锅块,一壶开水,就充了饥,解了渴。如此生活,在下莲池社会里,倒是正规的,并没人稀奇。

  一直过到第三年五月端阳,要不是有打教堂一件事,恐怕伍家家乘就永远这样一治一乱地下去了。

  四

  端阳节是三大节气之一,万万不可胡乱过去。即如伍家之穷,也与其他穷人一样,在五月初二,就打起主意:把伍大嫂首饰中剩下的唯一银器,一根又长又厚又宽,铸着浮雕的张生跳粉墙的银簪子,拿去当了,包了四合糯米的粽子,买了十二个盐鸭蛋,十二个白鸡蛋。到初五一早起来,将一绺菖蒲,一绺艾叶,竖立在门前;点燃香烛,敬了祖宗,一家人喜喜欢欢地磕了头,又互相拜了节,坐在桌上,各人吃了粽子、蛋、白煮的大蒜,又各喝了杯雄黄烧酒。伍太婆将酒脚子在安娃子额头上画了一个“王”字,两耳门上也涂抹了一些,说是可以避瘟。伍大嫂在好多日前,已抽空给他做了一个小艾虎,和一件小小的香荷包;伍平又当天在药铺里要了一包奉送买主的衣香,装在香荷包里,统给他带在衣襟的纽门上。

  一家人吃饱之后,无所事事,都穿着干净衣裳,坐在门前看天。

  晶明的太阳,时时刻刻从淡薄的云片中射下,射在已有大半池的水面上,更觉得晶光照眼。池西水浅处,一团团新荷已经长伸出水面,半展开它那颜色鲜嫩的小伞。池边几株臃肿不中绳墨的老麻柳的密叶间,正放出一派催眠的懒蝉声音。

  池南的城墙,带着它整齐的雉堞,画在天际云幕上,谁说不像一条锯子齿?

  伍平把新梳的一条粗发辫,盘在新剃了发的顶际,捧着一根汗渍染黄的老竹子水烟袋,嘘了两袋,忽然心里一动,想着江南馆今天的戏,必有一本杨素兰唱的《雄黄阵》。站起来,伸手向他老婆道:“今天过节,拿几个茶钱,我好出去。”

  今天过节,这题目多正大!伍大嫂居然不像平日,居然从挑花肚兜中,数了十几个钱给他。

  伍平高高兴兴,披着蓝土布汗衣,走到街上,出门拜节的官轿,正络绎不绝地冲过去、冲过来。跟班们戴着红缨凉帽,穿着蓝麻布长衫,手上执着香牛皮护书,跟在轿子后面,得意扬扬地飞跑。

  家里稍有一点钱的小孩们,都穿着各种颜色的接绸衫,湖绉套裤,云头鞋;捏着有字有画的折扇;胸襟上各挂着许多香囊玩意儿。还有较小的孩子,背上背着一只绸子壳做的撮箕,中间绽着很精致的五毒。女孩们都梳着丫髻,簪着鲜红的石榴花,打扮得花花绿绿的,坐在门前买零碎东西吃。

  满街上差不多除了大喊“善人老爷,锅巴剩饭!”的讨口子外,就是穷人也都穿得干干净净,齐齐整整。

  快要到江南馆街口了,忽听见街上人声嘈杂。全在说:“四圣祠的教堂遭打了!要发洋财的赶快去!”朝东跑的人确乎不少。

  伍平也本能地一掉头就朝东跑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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