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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赛金食量原小,吃了一碗,便不吃了,双眼盯住了方钧的粉脸,勉强又搭讪说道:“今晚在外间吃几多酒的,看你腮颊儿两边都泛得红红的。”

  方钧答道:“也不曾多吃着酒,只是我的酒量本窄,十杯下去固然脸红,即使一杯下去,那脸也要红起来,真是讨厌。”

  赛金笑道:“你们年纪轻,酒能乱性,倒是不可多吃。至于红脸不红脸,那倒不关紧要。”

  刚说这话,方钧业已将碗放下。赛金笑道:“再添些?”

  方钧连连摇头。赛金便一叠连声喊人去将自家亲用的那些盥盆手巾一古拢儿捧过来,给大少爷擦脸。方钧拦着说道:“不用不用,还是让我跑到自家书房里去盥洗罢。”

  说着站起身子就要出去。早被赛金横身在面前拦着,放下一脸的娇嗔,向方钧说:“哎呀,我这些肮脏的东西想是不配给你使用,这时候夜色已深,天气又极寒冷,你忙着跑出跑进,万一冻坏了身子,叫我如何放心得下?便算你嫌我肮脏,也得将就些勉强一遭儿,犯不着这样绝人太甚。”

  方钧被他说着这些话,转觉得深抱不安,口内不住的连连陪着不是。再一看那几个仆妇,已将赛金的奁具一一都搬移过来,一只大银盆里已放满了水。方钧不得已,只好胡乱弯腰洗了一把。赛金在旁又逼着他用胰皂擦了手,方钧只觉得脂香粉气充满鼻观。可笑方钧,自从入世以来,还不曾领略过这绮罗风味,到了此际,也就不由神驰意荡,呆呆的站着不动,不知想到哪里去了。赛金是个玲珑剔透的妇人,有甚么瞧科不出?不由笑嘻嘻的拈了一柄小镜儿,向方钧面前照了一照,说道:“看你这般收拾齐整起来,越发标致了。”

  方钧被这话提醒,不免满脸通红,立时收敛神志,将盥具一推,站得过去,假装端起杯子来喝茶。

  延捱了一会,其时已近三更时分,万籁俱寂,夜色沉沉。浣岳已略能安睡,赛金替他将被掩盖好了,方钧也向床边左近看视了一回。至于那些仆婢,见没有甚么事做,大家都睡眼朦胧,还有倚在壁上鼾声如雷的。赛金向方钧微微撅嘴笑道:“你看这些蠢材,到了这时候便渴睡不过,任是再有甚么事他们都不知道理会。”

  说毕又提起喉咙吆喝道:“你们若是支持不得,便都替我滚去睡罢。这也难怪你们,明天还要起早,各人有各人的职务呢。老爷若是喊人,有我在这里替你们答应便了。”

  那些仆婢巴不得有这一句话儿,旋即站起来,纷纷的都踅出房外。转是方钧吃了一吓,疾忙拦着说道:“自己家里使唤的人,姨娘何必同他们如此客气。平时又不去麻烦他们,不过因为老爷有病,便让他们多吃一夜辛苦也不妨事。依我的愚见,还是不让他们去睡的好。”

  赛金听方钧忽然说出这番话来,似乎出自意外,不由回转秋波,向他飞了一个眼色,笑道:“大少爷真是糊涂,多一副眼睛讨一分憎厌,况且他们便是勉强坐在这里,与老爷病体有何益处。你平素最是个聪明不过的人,如何在这些上面转一点窍儿不识,不是辜负了我的心。”

  说到此际,又故意的声音放得沉重些,似个无限委曲的模样。

  方钧没奈何,也只得任从他打发了仆婢一齐走得干净。赛金方才面有喜色,悄移莲步,又走向套房里间,向火盆里添了炭火,低声唤着方钧道:“你快向这边来烤火,那房里冷清清的,坐在那里则甚。”

  接连唤了两遍,只不听见方钧答应。赛金更忍耐不住,竟走过来想去扯他。方钧业已怀着满腔愤气,只得随赛金走入套房。果然见那火盆里炭火甚炽,不免放下脸色问道:“这火盆该设在父亲房里,他是有病的人,得些和暖气儿方才舒服,我们却是用他不着。”

  赛金此时业已神魂驰荡,更无暇去察看方钧脸色,只随意笑答道:“你父亲已剩得一丝半气了,他哪里还知道冷暖。我同你年纪相差不多,正该享些艳福。我就不信你年纪这般大,在别人家娶妻娶得早的,早就生了孩子了,我就不信你还是这般曚瞳,连别人待你的情义一概都猜测不来,不是冷透了人的心。”

  方钧越听越听不下去,刚待发作,又想父亲病重,在这三更半夜闹将起来,别人听着还不知道谁是谁非。他既然怪我曚瞳,我不如便曚瞳到底,给他一个不瞅不睬,看他还有甚么法儿待我。拿定主意,便一欹身子坐向一张绣榻上。四面望了望,想取一本书卷消遣,却没处去寻,只有靠壁一张桌上钟座旁侧搁了一本刘伯温的《烧饼歌》,便顺手捧在手里,只管低头装着看书,不去理会赛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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