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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与人生


  (一九二〇年六月二十日)

  一

  有一天早晨,天刚破晓,我的小女在窗外放出一群她所最爱的小鸡小鸭来。她便对他们说、笑,表示一种不知怎样爱怜他们的样子。

  一个天真的小孩子,对着些无知的小动物,说些没有意味的话,倒觉得很有趣味!

  她进房来,我便问她为什么那样爱那些小动物?她答道:“什么东西都是小的好。小的时候,才讨人欢喜,一到大了,就不讨人欢喜了。”

  不讨人欢喜的东西,自己也没有欢喜,没有趣味,只剩下悲哀和苦痛。

  一切生命,都是由幼小向老大、死亡里走。

  中央公园里带着枯枝的老柏对着几株含蕊欲放的花,显出他那生的悲哀,孤独的悲哀,衰老的悲哀。

  二

  迟迟的春日,占领了静寂的农村。篱下雄鸡,一声长鸣,活绘出那懒睡的春的姿容。

  街头院内,更听不着别的声音,只有那算命的瞽者吹的笛子,一阵一阵的响。

  “打春的瞎子,开河的鸭子。”这是我们乡土的谚语。

  鸭出现了,知道春江的水暖了;瞽者的笛响了,知道乡村的春来了。

  “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1]家家都有在外的人,或者在关外营商,或者在边城作客。一到春天,思人的感更深,诸姑姊妹们坐在一团,都要问起在外的人有没有信来。母亲思念儿子,妻子思念丈夫,更是恳切;倘若几个月没有书信,不知道怎样的忧虑。

  那街头的笛韵,吹动了她们思人的感怀,不由的不向那吹笛的人问卜。

  也有那命薄的女子,受尽了家庭痛苦,尝尽了孤零况味。满怀的哀怨,没有诉处,没有人能替她说出,只有那算命的瞽者,却能了解那些乡村女子的普遍心理,却能把她们的哀怨,随着他的歌词弦调,一一弹奏出来,一一弹入她们的心曲,令她们得个片刻的慰安。那么,乡村里吹笛游街的瞽者,不只是妇女们的运命占卜者,实在是她们的痛苦同情者,悲哀弹奏者了。

  三

  我在乡里住了几日,有一天在一邻人家里,遇见一位和蔼的少年,他已竟有二十岁左右了。

  我不认识他,他倒认识我。向我叫一声“叔”,并且自己说出他的乳名。

  沉了一会儿,我才想起他是谁了。他是一个孤苦零丁的孩子,他是一个可怜的孤儿。

  他的父亲早已去世了,那时他是一个不知世事的孩子。

  他父亲死的时候,除去欠人家的零星债务,只抛下一个可怜的寡妇,和一个可怜的孤儿。

  他的母亲耐了三年的困苦,才带着他改嫁了。因为不改嫁,就要饿死。

  他的母亲照养他成人以后,他又归他本家的叔父母,不久便随他叔父到关外学习生理,如今他是第一次回家了。我问他道:“你去看你的母亲了吗?”

  他说:“没有。”

  我说:“你的母亲照养你一回,听说你回家了,一定盼望你去看她,你怎么不去看看她呢?”

  他说:“怕我叔婶知道了不大好。”

  唉!亲爱的母子别了多年,如今近在咫尺,却又不能相见!是人情的凉薄呢?还是风俗习惯的残酷呢?

  四

  死!死!死!

  自从稍知人事的时候,提起这个字来,就起一种恐怖心。

  去年夏天在五峰避暑,下山的时候,瘟疫正在猖獗。路经四五十里,村里尽是哭声,村边都是新冢,死的现象,几乎把我包围了。

  我当时在这种悲哀恐怖的境界里走,对于“死”的本质,发生很深刻的思索。

  死是怎么一回事?死真是可恐怖的么?死了的人,还有什么悲哀痛苦么?这些问题,都从我脑海的底下翻浮上来。

  我当时的感想是:

  “死与生同是全生命的一部,生死相间,才成无始无终的大生命,大生命就是大自然,死同生一样是大自然中的自然的现象。”

  “对于自然的现象的‘生’,既不感什么可以恐怖,那么,对于自然的现象的‘死’,也不应该感什么可以恐怖。我们直可以断定死是没有什么可以恐怖的。”

  “死既与生同是自然的现象,那么,死如果是可悲哀的,生也是可悲哀的;死如果是有苦痛的,生也是有苦痛的。生死相较,没有多大的区别。”

  人为什么都乐生怕死呢?这都是依恋的缘故。

  物理上有一种“惰性”,人性亦然。由天津往上海迁居,对于故居,总不免有些依恋,其实上海的新居,未必比天津旧居有什么苦痛。冬天早起,临行冷水浴,望见冷水总觉得有些战栗。跳入其中,沐浴顷刻,也还有一种的佳境。出浴后,更觉得严寒的空气与春风一样和暖。人对着死依恋生,也是一样的心理。

  赤裸裸的人生,总不要有所依恋,总不要穿上惰性的衣裳。

  我们行了海水浴,行了春风浴,还要时时行自然浴。

  死的池,死的岭,都是联络人生与自然的途径。

  匆匆又是一年了。我再过昌黎的时候,去年的新冢,已经丛了一层荒草,遥看那荒草里,仿佛又现了青青的颜色了。

  东坟一个老妪,西坟一个少妇,都跪在地下哭。那种悲声和烧纸的飞灰,似乎一样的高低上下。

  啊!今日是寒食节了!

  我细听他们的哭声,里边都有怨诉的话。大概都是说死者抛了生者去了,死者无知,而生者苦了。

  这样看来,在死人前的哭,不是哭死者,乃是哭生者;不是吊坟里的人,乃是吊坟外的人;那山前山后的野哭,不是死亡的悲声,乃是生活的哀调。

  署名:孤松

  《新生活》第38期

  1920年6月20日

  【注释】

  [1]“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 语出南北朝梁文学家江淹的名篇——《别赋》,应为:“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江淹(444—505),字文通,济阳考城(今河南兰考)人。晚年文思退化,世有“江郎才尽”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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