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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俄革命之比较观


  (一九一八年七月一日)

  俄国革命最近之形势,政权全归急进社会党之手,将从来之政治组织、社会组织根本推翻。一时泯棼之象,颇足致觇国者[1]之悲观。吾邦人士,亦多窃窃焉为之抱鮧[杞]忧者。余尝考之,一世纪新文明之创造,新生命之诞生,其机运每肇基于艰难恐怖之中,征之历史,往往而是。方其艰难缔造之初,流俗[2]惊焉,视此根本之颠覆,乃为非常之祸变,抑知人群演进之途辙,其最大之成功,固皆在最大牺牲、最大痛苦之后。俄国今日之革命,诚与昔者法兰西革命同为影响于未来世纪文明之绝大变动。在法兰西当日之象,何尝不起世人之恐怖、惊骇而为之深抱悲观。尔后法人之自由幸福,即奠基于此役。岂惟法人,十九世纪全世界之文明,如政治或社会之组织等,罔不胚胎于法兰西革命血潮之中。二十世纪初叶以后之文明,必将起绝大之变动,其萌芽即茁发于今日俄国革命血潮之中,一如十八世纪末叶之法兰西亦未可知。今之为俄国革命抱悲观者,得毋与在法国革命之当日为法国抱悲观者相类欤。

  或者谓法人当日之奔走呼号,所索者“自由”,俄人今日之涣汗绝叫[3],所索者“面包”。是法人当日之要求,在精神在理性之解放,俄人今日之要求,在物质在贪欲之满足。俄人革命之动机视法人为鄙,则俄人革命之结果,必视法人为恶。且在法国当日,有法兰西爱国的精神,足以维持法兰西之人心,而今日之俄国无之。故法人虽冒万险以革命,卒能外御强敌内安宗国,确立民主之基业,昌大自由之治化,将来俄人能否恢复秩序,重建组织,如当年法人之所为,殊为一大疑问。不知法兰西之革命是十八世纪末期之革命,是立于国家主义[4]上之革命,是政治的革命而兼含社会的革命之意味者也。俄罗斯之革命是二十世纪初期之革命,是立于社会主义上之革命,是社会的革命而并著世界的革命之采色者也。时代之精神不同,革命之性质自异,故迥非可同日而语者。法人当日,固有法兰西爱国的精神,足以维持其全国之人心;俄人今日,又何尝无俄罗斯人道的精神,内足以唤起其全国之自觉,外足以适应世界之潮流,倘无是者,则赤旗飘飘举国一致之革命不起。且其人道主义之精神,入人之深,世无伦比。数十年来,文豪辈出,各以其人道的社会的文学,与其专擅之宗教政治制度相搏战。迄今西伯利亚荒寒之域,累累者固皆为人道主义牺牲者之坟墓也。此而不谓之俄罗斯人之精神殆不可得。不过法人当日之精神,为爱国的精神,俄人之今日精神,为爱人的精神。前者根于国家主义,后者倾于世界主义[5];前者恒为战争之泉源,后者足为和平之曙光,此其所异者耳。

  由文明史观之,一国文明,有其畅盛之期,即有其衰歇之运。欧洲之国,若法若英,其文明均已臻于熟烂之期,越此而上之进步,已无此实力足以赴之。德之文明,今方如日中天,具支配世界之势力,言其运命,亦可谓已臻极盛,过此以往,则当入盛极而衰之运矣。俄罗斯虽与之数国者同为位于欧陆之国家,而以与上述之各国相较,则俄国文明之进步,殊为最迟,其迟约有三世纪之久。溯诸历史,其原因乃在蒙古铁骑之西侵,俄国受其蹂躏者三百余载,其渐即长育之文明,遂而中斩于斯时,因复反于蛮僿之境而毫无进步。职是之故,欧洲文艺复兴期前后之思想,独不与俄国以影响,俄国对于欧洲文明之关系遂全成孤立之势。正惟其孤立也,所以较欧洲各国之文明之进步为迟,亦正惟其文明进步较迟也,所以尚存向上发展之余力。

  由地理之位置言之,俄国位于欧亚接壤之交,故其文明之要素,实兼欧亚之特质而并有之。林士(1)论东西文明之关系,有曰:“……俄罗斯之精神,将表现于东西二文明之间,为二者之媒介而活动。果俄罗斯于同化中国之广域而能成功,则东洋主义,将有所受赐于一种强健之政治组织,而助之以显其德性于世界。二力间确实之接触,尚在未来,此种接触,必蓄一空前之结果,皆甚明显也。”(2)林氏之为此言,实在一九〇〇年顷。虽尔[迩]来沧桑变易,中国政治组织之变迁,转在俄国革命之前,所言未必一一符中,而俄罗斯之精神,实具有调和东西文明之资格,殆不为诬。原来亚洲人富有宗教的天才,欧洲人富有政治的天才。世界一切之宗教,除多路伊德教外,罔不起源于亚洲,故在亚洲实无政治之可言,有之皆基于宗教之精神而为专制主义之神权政治也。若彼欧洲及其支派之美洲,乃为近世国家及政治之渊源,现今施行自由政治之国,莫不宗为式范,流风遐被,且延及于亚洲矣。考俄国国民,有三大理想焉:“神”也,“独裁君主”也,“民”也,三者于其国民之精神,殆有同等之势力。所以然者,即由于俄人既受东洋文明之宗教的感化,复受西洋文明之政治的激动,“人道”、“自由”之思想,得以深中乎人心。故其文明,其生活,半为东洋的,半为西洋的,盖犹未奏调和融会之功也。今俄人因革命之风云,冲决“神”与“独裁君主”之势力范围,而以人道、自由为基础,将统制一切之权力,全收于民众之手。世界中将来能创造一兼东西文明特质、欧亚民族天才之世界的新文明者,盖舍俄罗斯人莫属。

  历史者,普遍心理表现之纪录也。故有权威之历史,足以震荡亿兆人之心,而惟能写出亿兆人之心之历史,始有震荡亿兆人心之权威。盖人间之生活,莫不于此永远实在之大机轴中息息相关。一人之未来,与人间全体之未来相照应,一事之朕兆,与世界全局之朕兆有关联。法兰西之革命,非独法兰西人心变动之表征,实十九世纪全世界人类普遍心理变动之表征。俄罗斯之革命,非独俄罗斯人心变动之显兆,实二十世纪全世界人类普遍心理变动之显兆。桐叶落而天下惊秋,听鹃声而知气运。历史中常有无数惊秋之桐叶、知运之鹃声唤醒读者之心。此非历史家故为惊人之笔遂足以耸世听闻,为历史材料之事件本身实足以报此消息也。吾人对于俄罗斯今日之事变,惟有翘首以迎其世界的新文明之曙光,倾耳以迎其建于自由、人道上之新俄罗斯之消息,而求所以适应此世界的新潮流,勿徒以其目前一时之乱象遂遽为之抱悲观也。

  署名:李大钊

  《言治》季刊第3册

  1918年7月1日

  【注释】

  [1]觇国者 觇国,观察国情。《礼记·檀公下》:“阳门之介夫死,司城子罕入而哭之哀。晋人之觇宋者,反(返)于晋侯曰:‘阳门之介夫死,而子罕哭之哀,而民说(悦),殆不可伐也。’孔子闻之曰:‘善哉,觇国乎!’”觇国者指研究国情、国运的人士。又指窥伺帝位者。宋蔡絛《铁围山丛谈》卷二:“当是时,上密报鲁公,则已有觇国之意矣。”此处,指观察、思考国情、国运者。

  [2]流俗 指凡碌平庸、识见短浅、随俗浮沉的人。《汉书·司马迁传》:“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书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流俗之所轻也。”宋李如篪《东园丛书·坡词》:“愚每举此一事,而为人言之,莫以为然。此可与深于词者语,岂流俗之所能识也哉?”

  [3]涣汗绝叫 语本“涣汗大号”,原指帝王号令,如人之汗,一出不复收。《周易·涣》:“九五,涣汗大其号。”孔颖达疏:“人遇险厄惊怖而劳,则汗从体出,故以汗喻险厄也。九五处尊履正,在号令之中,能行号令以散险厄者也。”此处借指俄罗斯人在革命中提出的正当要求,也像帝王的命令一样,一发而不可复收。

  [4]国家主义 英文nationalism的意译,指一种18世纪首先诞生于西欧和北美,并于19世纪至20世纪初先后传播到中欧、东南欧、东亚、非洲的、强调个人对民族国家绝对忠诚的学说。《新文化辞书》(1923年):国家主义是“主张以国家底统一和安宁为第一义,而以其民众为从位的学说。国家主义从其本来的意义上说来,是和个人主义对立的,大概表现于政治上和教育上。广义的社会主义——就是社会本位说,是以调和个人主义和国家主义为目的的;但狭义的社会主义却和国家主义对立。在政治上,对于欧洲中世的封建制度,以其统一——就是国权的集中——为目的,到了近世初期,所谓国家统一的运动表现出来;其次,是和那本着自由、平等底思想——法兰西大革命的动机——的自由民权论对照,而为各国政治上底根本政策……十八世纪末叶,拿破仑出世,怀抱侵略主义,欲统一全世界,建设一个大帝国。因此,欧罗巴列国底主权者,很怕国家从此根本颠覆,历久养成的国民性从此消灭,抱这思想最是激切的,就是德意志国民。他们,德意志国民,以为国家是人类发展进步上所不可缺的东西,人类只在有秩序、有组织的国家,能够进于完全之域,世界主义是反乎人道的危险思想……拿破仑底世界统一既归于失败,于是那古来历史、言语、风俗、信仰等各不相同的各国民,当依着这种差别,各自建立国家,给予各民族以自由,也如给与各个人以自由一般,使其建设适于其发达的政府。这是造出19世纪历史的大思想,……国家主义是这样着着达其目的,独立国民也是这样发达起来的。”国家主义重视国家对于教育的掌握,但同时又强调对个人价值和个人自由权利的尊重以及对于一般平民的教育。德国思想家费希特于1906年拿破仑打进柏林时,发表题为《告德意志国民》的演讲,极说国民教育底必要,欲图谋国家的进步发展,除了教育之外,没有别的路程,德意志必须从国民教育底普及,才可挽回国运……国家须把个人当作国家底一分子看待,个人也不可不为国家尽一分子之相当责任。国家和个人之间有互相依赖的关系,所以教育不是单把个人当作个人看待,须把他当作他所属的国家之一分子看待。教育不当限于某种特殊阶级之子弟,必须不分男女,而普及于国民全体。叔来尔马海尔(Schleiermacher)继承菲希特的思想,创始社会主义教育。他认为教育可说是国家的,也可说是个人的。如果教育真为国家的,那么其中自然含有个人的自由;又如果真为个人的,也不可不含有其国家的统一。离开国家没有个人,离开个人没有国家,社会主义教育可看作是欲谋教育上个人主义和国家主义的调和而起的。这种思想在20世纪初传入中国后,对五四时期乃至三四十年代的中国思想界产生过重要影响,李大钊在其文章中也几次提到过费希特,盛赞他为德意志民族复兴作出的功绩。

  [5]世界主义 Cosmopolitannism,近代从西方传入的一种与国家主义、帝国主义等相对的思潮。《新文化辞书》(1923):世界主义“是反对那只顾本国的安宁、幸福,不顾别国的安宁、幸福的国家主义、帝国主义、军国主义,而以企图全人类底幸福安宁为理想的一种主义。世界主义的理想,是个人道德和自由,所以,这思想的基础,是注重个人和自由底道德。把这样的道德思想应用于政治上,在内治方面为自由主义,在外交方面为世界主义。”“自由主义、世界主义以人民自己统治为理想;反之,帝国主义、军国主义以一国民统治别国民为理想,反对自治,否定人类平等的思想,蔑视个人的自由,一以并吞别国为职志。其特别的,是为帝国主义之一变形的军国主义,不顾国民幸福,竭一国财源以供侵略外国之用。总之,世界主义和自由主义所倡导的是自由贸易、平和政策、军备撤废或减少、经费节省、平民政治、殖民地自治、个人自由、国际平和等等;而一贯这许多主张的,是自由底精神。”

  (1)Paul S.Reinsch.——作者注

  (2)见World Politics,ChapterⅢ,The Meeting of Orient and Occident.——作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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