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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战中之民主主义


  (Democracy)(一九一七年四月十六日)

  欧战初起,一时民主主义几陷于危,世之论者,咸谓德之雄强,将使官僚主义对于民主主义大获胜利,虽联合军侧,标帜树义,莫不以执民主之大义,以殄灭军国主义、官僚主义为言。而英之名士,如及伦[1]、耶科士[2]、伯加[3]等,亦盛诋民主主义不止。及伦博士尝于去年正月之《隔周评论》,揭论民主为国民求安乐放逸之别名,而谓英国多数青年,对于募兵之态度,因程序之烦琐,军需供给之不足;(此处疑有漏误。——编者)法国阁员奔命于议会之质问,而无处理军国机要之暇,皆民主主义之咎。是年四月,布鲁科[4]氏亦于《北美评论》[5],论当时之英国并民主主义亦有歇止之观。内阁中之少数擅行政权,视专制国之君主殆有过之。倘有攻击政府失职或讨论重要事件之时,阁员无一出席于议场,政府提出之议案,颇自觉其无论为何均无遭否决之虞,一切之事,一依当时发布之国防法案,皆得专断行之。此而犹以为未足,去腊又改造军事内阁,未几法亦仿行此制焉。由外表观之,似英、法等国,为抗军国主义对于民主主义残虐之势,而有渐趋于非民主的之倾向,殊不知此特皮相,而察其实质,则民主主义之潮流,仍有滔天之气势,挟此横流之战血以俱至也。请就英、法、俄、德等国分论之。

  民主主义之特征,乃在国家与人民之意思为充分之疏通。英自开战伊始,即先留意于各殖民地之意思,而以决定宣战与否者也。彼德国初意所逆料,以为英一经宣战,其殖民地必将分崩而离析,印度必且叛背而独立。然至开战之四日前,坎那大之总理,则由避暑地急归奥达洼[6]而修战备矣;澳洲总理,则宣言当至最后之一人、最后之先零[7]以应战矣;纽治兰[8]之总理,则答以英国海军可随意征其战舰矣;南非亦愿参战矣;印度七百王国[9]亦愿进而援助英伦矣。虽其于内阁中更创军事内阁之制,似颇邻于专制,然此二重内阁之创造,亦皆出于国民之希望,基于国民之同意。而雷德·乔治又为最与国民多数意思疏通之人,以之列职首揆,足使国民安心。是知英内阁之改造,非民主主义之因战争而消亡,乃因战争而觉醒;非民主主义之因战争而衰退,乃因战争而发达;非民主主义之因战争而失其优长,乃因战争而补其缺陷;非民主主义之因战争而摇其旧基础,乃因战争而开其新纪元也。

  法国之民,盖重质而不重量者也。其爱国心纯为优美思想之所凝化,故论者谓法国之爱国心,当姜达库[10]时代则为La Royaume de France,是乃对于国王者。至于现代,则进化而为La Patrie,是为家庭爱情之扩大,爱法国之土地如爱慈母然。今兹之战,法国为德国所侵略,法人对之,正如慈母为强暴所欺凌,子女不能不急进以为保护。彼其出征之军人,由汽车中望见果实累累之园林,辄呼曰:“彼女实美,吾人不辞为彼女而死也。”亚丹夫人[11]尝悲其嫡孙不见妻子而出征。夫嫡孙固非不爱妻子,所以如此者,盖爱法国有甚于爱妻子耳。不独表现于爱国心之民主主义浸淫于美育之中,即军队之感情,亦皆为优美之思想所涵濡。观去年九月号《大西洋》月刊[12]所载之《霞飞将军[13]会见记》,可以知矣。当时会见者为美国哈佛大学某教授,尝述其大学中有一法国学生,以其母氏寄来之手书示彼,书中有云,“汝之兄弟已有二人战死于疆场,汝宜速行束装归国从戎,汝今犹不肯归国者,汝母宁终身不愿见汝也”云云。将军闻之泪潸潸下曰:“余之所以尊重军人之生命者,正为此也。”由斯以观,法国之民主主义实培植于其国民优美之精神,虽从前为德国军国主义之暴风雨所迫胁,以致妨阻其发育,而战后之进展,必能充实其质之内容,而以优美之精神贯彻之,可以预知。但因重质之故,不惜以量供其牺牲,从而缩其冒险之勇,终为法国国民之所短,此后必有以矫正之也。

  俄国当交战之初,一般官僚则以开战而谋击破勃兴之民主主义,故官僚派之机关报,莫不著论,谓俄国之敌不在德皇,而在其国之自由派及其社会民主党,如《俄国国旗》(报名)者,即盛赞德皇及其官僚者也。反之,民党一面,则以开战而谋扫除专横之官僚,故亡命客如安特雷夫[14]、库罗泡特金[15]等,从前或遭禁囹圄,或放逐异国,一闻战讯皆示赞助之意,盖以战德即所以绝俄国官僚主义之泉源也。厥后官僚派悟与德战之非计,乃渐以压制手段应付民党,而此大革命之风云遂以激起,卒能推翻多年跋扈之官僚政治,而建立民主主义之基础。此又民主主义有盛无衰之一证也。

  俄国民主主义之光芒,既已照耀于世界,影响所及,德国亦呈不稳之象。近日议会中之社会党人[16],大声疾呼,迫其政府改革内政,励行民主主义。今昨电传,德皇已允其请,虽在交战之中,德国政治之改革,未必见诸事实,而以国民渴望民主主义之狂热观之,战后德国政治必将兴一大变革焉。即德国所以有今日之雄强,亦非受官僚政治之赐,良以其官僚之精神,颇能与物质的民主主义相结合,故其社会政策之功绩,冠绝世界。然其民虽于物质上由国家所受之幸福甚大,而于精神上则有不堪其苦痛者。盖其官僚之傲慢,军人之暴横,在在足使一般平民疾首痛心,四百万之社会党员,即其反动之结果也。今自开战以来,官僚及军人对于人民之态度,渐减其慢横,而德国之精神的民主主义,遂渐植其根萌,战争之结果如何不可知,德国民主主义之势力日趋于盛大,则为不可逃之数耳。吾人于此而得二种教训焉,一民主主义与爱国心不惟不相反,而且相成也。世恒有疑民主主义推行之既极,其国民之爱国心,必以日见消减者,而证之今日之事实,乃有大谬不然者。英、法国民之民主思想最称旺盛,而其应战之勇,不仅军事上之牺牲,毫不怯吝,即于经济社会加以若何繁重之负担,其民皆乐为之,而无逡巡瞻顾之态,此一也。一官僚政治之国,无论外患若何危迫,其民终以内政改革为务,甚至乘机革命亦所不恤也。俄人当日、俄之战,已曾试行一次,今兹竟能告厥成功矣。德国国民,近亦颇有此种觉悟,盖内政不加改革,即对外而能胜,亦终为官僚专咨[恣]暴横之资耳。谋国者其鉴诸。

  署名:守常

  《甲寅》日刊

  1917年4月16日

  【注释】

  [1]及伦 不详。

  [2]耶科士 疑为Sir Henry Bradwardine Jackson(1855—1929),今通译杰克逊,英国海军军官,长期负责为英国海军研制和开发无线电报通信。1915年任英国海军大臣。

  [3]伯加 疑为Sir Horatio Gilbert Parker(1862—1932),今通译帕克,英国小说家,专写冒险小说与历史传奇,尤以描述17世纪征服魁北克的长篇小说《强者之位》(1896)而著名。政治上,他是一位著名的帝国主义者。1900—1918年任国会议员;1902年被授予爵士称号,1915年封准男爵,1916年任枢密顾问。

  [4]布鲁科 疑指美国评论家Van Wyck Brooks(1886—1963),1907年毕业于哈佛大学,次年发表《清教徒之酒》,将美国文化的缺点归咎于清教传统。1915年又发表《美国的成长》,进一步探讨了清教传统对美国文化和社会发展的不利影响。1910年曾赴英国定居。

  [5]《北美评论》 指North American Review,1815年创刊于美国波士顿,后迁至纽约,被认为是19世纪和20世纪最优秀的杂志之一,它所发表的有关社会政治问题的文章颇负盛誉。1940年停刊。

  [6]奥达洼 即Ottawa,今通译渥太华,加拿大首都。

  [7]先零 “shilling”的音译,今通译“先令”,原英国货币单位,12便士为1先令,20先令为一镑。

  [8]纽治兰 New Zealand,今通译新西兰,19世纪40年代至第一次世界大战间为英帝国下属的自治领。一战中参战支持英国,战后加入国际联盟,成为主权国家。

  [9]印度七百王国 指英国殖民统治时期(1858—1947年)的印度诸土邦。英国在印度殖民地,除了由英印当局直接统治的“英属印度”十三个省外,还有一部分未被纳入“英属印度”的土邦,也臣属于英国。这些土邦名义上由土著王公统治,但大权操于英国驻扎官手中。当时约有土邦七百个,故李大钊文中称“七百王国”。

  [10]姜达库 Jeanne d'Arc,又作Joan of Arc(1412—1431),今通译贞德,法国东北地区一乡村少女、法国民族英雄。为了帮助王子查理七世从英国人手中重新夺回王位,她于1429年率领一支大军包围了奥兰治(Orléans),并使王子在莱姆斯(Reims)举行了登基典礼。1430年,她不幸被勃艮第人俘获,并出卖给英国人,次年被英国人烧死。

  [11]亚丹夫人 Madame Adam(Juliette Lamber,1836—1936),法国作家、女权主义者。1867年嫁给其第二任丈夫、警察局长安东尼·爱德蒙·亚丹。设立沙龙,议论时政,成为共和派领袖聚会之所。主编Nouvelle Revue(《新评论》)杂志,对欧洲时政颇多批评。

  [12]《大西洋》月刊 当指Atlantic Monthly,1857年创刊于美国波士顿。该刊颇为著名,朗费罗、海明威等人的诗和小说,都曾在该杂志连载。

  [13]霞飞将军 Joffre,Joseph-Jacques-Césaire(1852—1931),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西线法军总司令(1914—1916)。1911年任法军总参谋长,即战时总司令。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后,他为法军制定的作战计划遭到失败。德军大规模越过比利时包抄协约国军队,使他和其他法军高级将领措手不及,巴黎也岌岌可危。他断定德军威胁法国左翼后,立即组织一支新军,即第六军,由他亲自指挥,抵抗德国,终于挽救了局势。9月6日,霞飞下令协约国军反击,部分击退了德军的进军,使德军在西线迅速取胜的希望化为泡影。1916年12月,升任法国元帅。一战期间,中国报刊上曾发表过不少霞飞将军的传奇故事和传记等。

  [14]安特雷夫 疑指俄国小说家Leonid Nikolaevich Andreev(1871—1919),通译安德烈耶夫,早年曾在莫斯科学习法律并曾当过律师,后成为专写法律和犯罪方面的新闻报道的记者。1905年革命失败后,和颓废派合流。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负责编辑政府支持的一份报纸。后因反对革命,逃往芬兰,死在芬兰。

  [15]库罗泡特金 即Peter Kropotkin(1842—1921),今译克鲁泡特金,俄国革命家、无政府主义理论家,出身于俄国世袭亲王之家,1862—1867年间曾在西伯利亚当过军官。1874年因参加革命活动被捕,两年后越狱逃往西欧,大部分时间旅居瑞士,逐渐成为著名的无政府主义活动家。1881年瑞士政府在俄国要求下把他驱逐出境。他移居法国,不久又被以煽惑罪下狱,1886年始获释。此后在英国定居达30年之久,直到1917年俄国二月革命后才返回祖国。其代表作之一《互助论》(1902年)曾对20世纪初的中国思想界产生过广泛而深刻的影响。

  [16]议会中之社会党人 1916年底、1917年初,参加议会的德国社会党人推动首相贝特曼·霍尔威克进行了以“重新制定方针”为主要内容,包括普鲁士选举权问题和议会、政府问题在内的内政改革,曾一度获得德皇的支持。1917年4月7日,德皇发布“上谕”,宣称“朕已决意实行改革,国内政治社会诸问题,其改正虽当让诸战后,然当局自今已准备着手”(北京《晨钟报》,1917年4月15日第3版)。7月11日,德皇又正式颁布命令,宣布支持普鲁士实行平等选举制,并命内阁草拟改革议案。在议会政府改革中,因改革派要求此后任命官员不再由皇帝单独签字,而应由陆军大臣联署,引起德皇不满,首相霍尔威克被迫辞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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