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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客之趣味


  (一九一三年九月一日)

  凡有觉性之动物,孜孜兀兀,不少怠荒,以从事一种勤动者,必有一种兴趣蕴于其间。彼既役于此种兴趣,则虽一往直前,生死以之,罔有憬悟求所以自崖而反者。此纵下级动物,而所以成其奋勇不倦之精神,要有其兴趣可言,而亦为有味的生活也。希腊史学家Slcalus[1]尝记一极小动物名猫鼬者,专寻鳄鱼卵而破坏之,为其一生事业。夫猫鼬之所以破坏鳄卵之心理,虽不可知,而其破坏之也,必有其高烈的兴趣焉。蜣螂一物,专以转[抟]弄粪丸为其本能,方正横斜,推行自若,顽童儿见而拨其粪丸,犹抱持弗忍舍。夫蜣螂之所以转[抟]弄粪丸之心理,虽不可知,而其转[抟]弄之也,亦必有其高烈的兴趣焉。吁!今之政客,鸡鸣而起,孳孳焉日在恶浊之政海潮流中求生活,其兴趣不知较猫鼬之破鳄卵、蜣螂之弄粪丸何若耶?

  夫兴趣之发生,必其事物足供当时之愉快,或有未来之希望者。前者为消费的兴趣,同时付以代价,同时即取得报偿,行为终而兴趣随尽,其味较短;后者为贮蓄的兴趣,当时付以代价,异日方取得报偿,行为虽终,而兴趣尚存,其味较长。政客之兴趣,无论其存于当时之愉快,或未来之希望,而其眼光直射之目的物,要不出二者。然斯二者之数量有限,而政客之欲望无穷,此足为政客抱无涯之悲观者也。

  国务员[2]座位 辛亥之役,侥幸成功,一时牛溲马勃[3],托开创丰功以猎得高厚爵者不乏其人。而一般人胸中之官之势力,未能遽随专制之形影以灭,由是引起幸进之心。而国务员之座位,遂为多数政客目光集注之所。顾国务员位仅十数座,乌能充尔许人之欲望,势乃不得不出于奋斗,奋斗之结果,亦终为强有力(者)所攫去。一人捷足,万人向隅,此目的之难达,政客宁不知之。言念及此,当亦有索然寡欢者矣。

  黄金 黄金在今世为最有雄大势力者,人尽爱之,何独政客!然政客虽爱黄金,黄金不怜政客,而秦楼楚馆[4]、赵女吴姬[5]、歌舞场中,正为政客出没之地。明敲暗剥,所得几何?裘马[6]长安,不崇朝[7]而床头金尽矣。闻之欧美政客,大都富裕之族,衣食无忧,始投身政帜之下;其有事畜之责,或操赢计奇[8]、权衡子母、欲致陶朱之富[9]者,则相率入于实业之一途,决不向政界问津。则求黄金于政界,窃恐为一场黄粱新梦[10],徒供其宽绰糜费而已。积邓氏之铜山,辟郭家之金穴[11],其何能望!斯尤足使政客灰心短气者也。

  鬼混的生活 斯二者既已失望,则其兴趣顿减,而成为鬼混的生活。盖政界者游民之活动场所也。不问谁何,一入其中,即为洪炉所熔冶。荒奢逸惰之余,即或厌倦此生涯,亦不能去而之他。为生活计,尤不得不鬼混其间。清夜自思,觉扰扰终朝者,尚不如猫鼬之破鳄卵、蜣螂之弄粪丸,犹为有味的生活,其病苦实有异乎恒情者矣。嗟呼!政客之生活,既为鬼混的生活,政客满民国,民国遂亦为鬼混的民国。年来政象之奄无生气者,以此耳!

  署名:李大钊

  《言治》月刊第1年第4期

  1913年9月1日

  【注释】

  [1]Slcalus 似为意大利文Scalus(斯卡鲁斯)之误(英文为Scala〈斯卡拉〉),乃15世纪意大利人文主义史学家,1424年生,1497年卒,以研究希腊古史著称于世。

  [2]国务员 根据《临时约法》之规定及临时参议会1912年6月制定之《国务院组织法》之规定:国务员由国务院总理及各部总长组成。

  [3]牛溲马勃 牛溲,牛尿。一说即牛遗,车前草的别名。马勃,菌类,产我国中部各省及蒙古,生于湿地及腐木之上。两者均至贱又均可入药。借指地位卑贱却有用之材。韩愈文:“牛溲马勃,败鼓之皮,兼收并蓄,待用无遗者,医师之良也。”此处则借谓政客多为朽败之材。

  [4]秦楼楚馆 相传秦穆公女弄玉善吹箫,穆公为之筑重楼以居之,名曰凤楼,后世称秦楼;楚灵王筑章华宫,选美人细腰者居之,人称楚馆。二事分见刘向《列仙传》。后以“秦楼楚馆”称歌榭妓院。

  [5]赵女吴姬 赵女,赵地的美女。亦泛指美女。李白《豳歌行上新平长史兄粲》:“赵女长歌入彩云,燕姬醉舞娇红烛。”吴姬,吴地的美女。王勃《采莲曲》:“莲浦夜相逢,吴姬越女何丰茸。”又,李白《金陵酒肆留别》:“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唤客尝。”

  [6]裘马 轻裘肥马。形容生活奢华。《论语·雍也》:“赤之适齐也,乘肥马,衣轻裘。”朱熹《集注》:“言其富也。”

  [7]崇朝 崇,通“终”,朝,音zhāo。终朝,从天亮到早饭时。喻时间短暂。《诗经·鄘风·蝃蝀》:“朝隮于西,崇朝而雨。”《毛传》:“崇,终也。从旦至食时为终朝。”《后汉书·蔡邕传》:“或画一策而绾万金,或谈崇朝而锡瑞珪。”

  [8]操赢计奇 也作“操奇逐赢”或“操奇计赢”。指商贾居奇牟利。《汉书·食货志上》:“商贾大者积贮倍息,小者坐列贩卖,操其奇赢。”颜师古注:“奇赢,谓有余财而蓄聚奇异之物也”。

  [9]陶朱之富 陶朱即陶朱公,春秋时越国大夫范蠡的别称。蠡既佐越王勾践灭吴,以越王不可共安乐,弃官远去,居于陶,称朱公,以经商致巨富。《史记·越王勾践世家》:“(范蠡)乃归相印,尽散其财,以分与诸友乡党,而怀其重宝,间行以去,止于陶,……逐十一之利。居无何,则致赀累巨万。天下称陶朱公。”后以“陶朱”泛指大富者。

  [10]黄粱新梦 唐沈既济《枕中记》载:卢生在邯郸客店遇道士吕翁,生自叹穷困,翁探囊中枕授之曰:“枕此当令子荣适如意。”时主人正蒸黄粱,生梦入枕中,享尽富贵荣华。及醒,黄粱尚未熟,怪曰:“岂其梦寐耶?”翁笑曰:“人生之适亦犹是矣。”后因以“黄粱梦”喻虚幻的事和不能实现的欲望。宋范成大《邯郸道》诗:“困来也作黄粱梦,不梦封侯梦石湖。”

  [11]积邓氏之铜山,辟郭家之金穴 参见《大哀篇》注8与注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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