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半农·释吃

释吃

　　吃，俗写作“吃”。吃，言语蹇难也；“吃吃”，笑声。

　　吃为外动，如言“吃饭”“吃酒”；或为内动，如言“有穿有吃”“坐吃山空”。

　　南人饮食皆曰吃，故可言“吃饭”“吃酒”。古口语亦如此，杜甫诗曰：“对酒不能吃。”北人分饮为喝，食为吃，故必言“吃饭”“喝酒”。

　　南人言“吃烟”“吃西北风”，北人必言“抽烟”“喝西北风”。

　　人非吃不能活，故举吃足包生活之全部；故言“吃饭问题”，问题不仅吃饭也，衣住行三者亦赅焉；言“此人吃党饭”，党之所出不仅供其吃饭也，仰事储蓄之资亦赅焉。

　　由此而推，凡依某事某物以为活者，亦可言吃某：故信教曰“吃教”，恃祖产为活而无所事事曰“吃祖产”；吾乡有嘲粪夫之谚曰：“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屎吃屎。”水可吃，山与屎不能吃也，依此以为生耳；又有谚曰：“穿老官，吃老官，灶膛里无柴烧老官。”此嘲妇女之依赖性也：老官谓夫，夫不但可吃，而且可穿可烧焉，亦推广其义而用之耳。

　　凡言吃，其态度尚斯文；言吞，则穷凶极恶矣。然吞吃之辨亦甚微，故有言吃而义实为吞者，亦有两字叠用者；通常言“吞没”，亦可言“吃没”，亦可言“吞吃”；吾乡有“吃黑”一语，言恃其黑心，吞没他人之所有也。

　　博弈中之吃，或指以此消彼，如言“车吃马”，谓以车消马也；或指有所取益，如言“一吃”，谓以我之一取尔之一也；言“吃嵌当”，谓如有一万三万，取得二万，适嵌于其中也。

　　吃亦作受义，如言“他这一来我吃不了”，言受不了也；余如“吃亏”“吃倒账”“吃官司”“吃钉子”“吃嘴巴”“吃军棍”“吃重”“吃惊”，均受义也。

　　训吃为受，所受必非美好之事物；故“受聘”不能言吃聘，“受礼”不能言吃礼；惟北平语之“吃香”为例外。

　　“吃紧”，义为受紧，如“银根吃紧”“大局吃紧”之类是；古口语中则可解为“加紧”“上紧”，如程子《语录》谓《中庸》“鸢飞戾天”一节，“是子思吃紧为人处”。

　　“吃力”之义为勤苦用力，“吃水”之义为“见吃于水”，此二义较为别致。

　　“吃醋”，妒也；有解之者曰：“世以妒妇比狮子。”《继通考》：“狮子日食醋酪各一瓶。”此凿也；妒则心酸，酸则有如吃醋耳。

　　吃馆子中之吃酒饭曰“吃馆子”，此新语也，然亦有可以比拟者：“听梅兰芳”谓听梅兰芳之戏，“写黄山谷”谓写黄山谷一体之字，语言求简，故取其重而舍其轻耳；最近又有“吃女招待”一语，谓上有女招待之饭馆吃酒饭，则新之又新，无可比拟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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