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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之下等小说(5)


  前半段是说一个略略识的几个字的中下等烟客:在烟铺上瞎谈天,后半段是说他上瘾时的蠢态,你看他神情描写得何等真确,身分描写得何等切合!又如《光棍叹》里说:——

  离乡人,在外边,创业甚艰,照本身,苦中苦,就把书编。研了墨,添了笔,纸铺桌面。不由得,泪珠儿,流下腮边。有旁人,问道是,为何悲叹,怎知道,在外人,苦不可言。

  一起便好,比那聊斋派“某生”“某翁”的死调子,精炼百倍,下文说:——

  有亲戚,合朋友,俱各靠前。南碰头,北饮酒,朋友不少。认干姐,认干妹,认干老年。到处里,都说你,人性不错,脾气好,体格安,秉性又绵。衣又齐,帽又整,大摇大摆。到大衙,会朋友,喜地欢天。呼仁兄,唤贤弟,“你可来了。这几天,未见你,心内挂牵。”来了那,人不少,前护后拥。俱都是,手拉手,肩又靠肩。这个说,“我思你,不爱用饭。”那个说,“我想你,懒把扇搧,”咱兄弟,刚多的,今日聚会,上大街,闲游逛,打会练练。听一回,说书的,讲些今古。看一回,溪湖景,耍大洋片。游多时,天不早,腹内饥饿。下馆子,要酒菜,呼饭打闲。喝了酒,吃了饭,不肯分手。会同着,下烟馆,去抽大烟。到夜晚,下菜馆,去看小戏。点一出,阴功报,又唱剌山。临散后,俱都是,恋恋不舍。齐说道,“等明日,再打练练。”分了手,回下处,叫开门户。惊动了,干姊妹,不得消闲。忙问道,“这时候,或冷或热,”又问道,“饱或饿,餐饭未餐。”……在外人,手头紧,当了衣衫,当了号,卖了票,还不够用。无有钱,为了难,急的火煎。求亲戚,靠朋友,无有帮凑。就是那,知己人,远躲一边。我想那,富贵时,低头有友。那知道,贫穷时,举眼甚难。七九月,天气温,还是好过。冬十月,朔风吹,天气最寒。离乡人,在外边,资财花尽。桄榔了,闯墩了,穿不上棉。破小袄,漏胸膛,缺衿少袖,领又无,肩又破,四体透寒。薄棉裤,希胡烂,无人拆洗,前与后,净破坏,又被风串。……三九天,甚寒冷,扬风降雪。未出门,冻的我,浑身战战。双手儿,捂耳朵,冷的难受。受寒冷,挨饥饿,苦对谁言。无取留,无坐落,南张北跑。投亲戚,找朋友,净是枉然。……皮着脸,吃顿饭,人心不恕。冷干饭,凉菜汤,爱餐下餐。天气晚,求个宿,想要住下。凉炕稍,寒冷铺,在此困眠。少铺的,无盖的,头枕砖木。席又破,枕又凉,有谁可怜。破小袄,薄棉裤,无法铺盖。上一拉,下一拉,当见更寒。弯着腿,不敢伸,筋疼骨疼。半夜里,冻的我,不住叫唤。冻的我,身打战,实在难受。有人家,说是贱,卖傻癫憨。离乡人,听此话,心如刀搅。翻过来,覆过去,只有吃烟,……

  这一大段,前半截是说一个介乎中下两等之间的商人,“大约是商家的走水客人”在内地小码头上荒唐的情形,后半截是说他落难的情形,你看他自始至终,没有把那人的身分抬高或抑低,也没有把小码头画成个大码头,这种文章,苟非有过实在的经验,断断做他不出,又如《十全诮谱》里,有一段是“老板诮跑堂的”,说道:——

  ……洗脸要冰糖,外加胰子水。缎子帽头儿,里面衬油纸。辫子一大掐,单编蝎子尾。……马眼带大襟,起名叫四喜。套裤打腿绷,更显小腿细。……见了有钱的,装烟又斟水,见了无钱的,眼皮还不理。……

  又有一段是“诮街流子”的,说道:——

  男子称丈夫,别不上正道。底流个鲁子呼,见天满街绕。自己虽觉生的俏,白兜兜,拨云弔。纽扣不系净漏俏。看见妇女们,看人不看道。人家不理你,急的把脚跳。看戴净溜边,专以走下道。溜搭看媳妇,娘们群里绕。散戏回了家,把你想坏了。

  又有一段是“诮买卖入”的,说道:——

  ……可叹你爹妈,虽想财源茂,怕你不认得,张王与李赵。攻了几年书,一心想高道……送你学买卖,夹棉作儿套。家鞋你不穿,鞋铺你才要。……算盘你不学,净学外无道。叫你去磨钱,只望窑口绕。掌柜耳闻烦,止账就不要。……

  又有一段是“诮手艺人”的,说道:——

  下等手艺人,张口就开诮,脾气自来酸,放肆大坏道。出言不逊多,辟话说的妙。掌柜心内烦,有点不爱要。回家娶媳妇,倒是一中好。过事回柜来,心中长了草。正经事不多,扔下往家跑。不管忙不忙,回家不来了。掌柜看无法,也就得算了。

  你看跑堂的,街流子,买卖人,手艺人,人品多在中流以下,而且全用讥嘲口吻去描写,他能把各人的身分,一一写得适如其量,半点不乱,半点不相混杂,这不是文学上绝大的本领么?所以我要下一句断话,凡要研究中下等社会的实况的,不可不研究这第三类的下等小说。凡要制造平民派的新小说,打破绅士派的旧小说,使今后之文学与今后之世界趋于同一之轨道的,尤不可不研究这第三类的下等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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