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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的北京


  宣统元年好像还是眼前的事,然而掐指一算,已有整整十九年;打个九五折算起来,已有二十年了。我是民国六年到北京的,眼看得十年来的北京,并没有什么变动,便以为从前的北京也是这样;或者说,要再坏,也坏不到什么地方去了。不料昨天在冷摊上买到了一本兰陵忧患生所作《京华百二竹枝词》(书成于宣统元年十一月),粗粗一看,便不禁“余生有也晚之悲”:原来北京今日所有几件差强人意的事,还是那时仗着“预备立宪”的咸灵构造成功的;在那时之前,真不知是怎样的一个混账世界。今从书中摘抄几段有趣的注解;至于诗,却因做得实在不大高明,恕不恭录。

  京城小巷,几不容车。两车对面而来,万难行走。兼之车夫习气,向以相让为羞。哄骂百端,于事何济?两头后车踵至,遂至欲开而不能。今由警局详订路线,出入不得任意而行;“插车”之事,自此免矣。

  出入车马,前门最多。往日一经“插车”,动致时许。今则东出西入,井井有条;往来行人,无不称便。

  正阳门外,马路平坦,两旁栽种杨柳马缨各树,红绿相间,映带鲜新;往来行人,乐而忘倦。

  从前大街,中高数尺;左右两路既形逼仄,又随意排列货摊;车马行人,拥挤尤甚。今一律改修马路。

  当日前门,上灯即闭;闭门之顷,行人车马,竞走飞驰;少迟即不及入城矣。三更时即开门;然许入不许出:凡入城者名为“倒赶城”。今则出入无禁,殊便行人。

  九月二十七日,孝钦显皇后金棺出都,海墁一带,马路用碎石填平,灌以石灰水,名为“桃花浆”,再以汽碾轧坚。此等修法,谓之“锯子活”,报纸人口,交赞不休。以后各处马路,均仿此法。

  各街遍修厕所,不准随意便溺,街巷禁止倾倒秽物;备有车辆装载居民粪土,以摇铃为号,人皆便之。

  各街沟眼,尽设木栏,又多点路灯,不至再遭当日倾陷之患。

  十丈缁尘,仆仆满目;京华习惯,自昔为然。今有清道夫终日洒扫街衢,直不啻常在春雨后矣。

  马路既修以后,车辆不得任意停放。从前骡马驴诸车,不得复见(句有语病);两边车车之声,遂绝于耳矣。

  街市巷口,树立牌楼,异常华美,皆由各处居民集资购置。遇名称不佳者,谐音更改;如蝎子庙改协资庙,阎王庙改延旺庙,劈柴胡同改辟才胡同之类。

  这些事在我们看来都很平常,在当时却已惊喜赞叹,视为了不得的盛举。可见这二十年来,北京的确是有进步的;只是我们没有见到从前的事,所以“得福不知”。

  从前倡寮偶触人怒,即辗转借势封门;花界畏之,甚于狼虎。自纳花捐后,不得复作强暴之行;于公于私,可称两便。

  京师向无夜戏;现各班均以义务开演,争奇斗胜,日盛日增。从此夜夜演唱,不复禁止。

  自文明茶园创立,始有妇女赴园观剧之事;男女只以上下楼别之。嗣后内外城诸戏园,争援此例,开演夜戏。

  饭馆向例,不准招伎侑酒,故只有像姑出入。近来风气大开,花界中人纷纷来往,几不见像姑迹矣。

  旧日像姑堂子,门内必悬角灯一盏。樱桃斜街素称繁盛之区,今已寂无一家;即韩家潭陕西巷等处,亦落落晨星矣。

  这几件事,也可以作为进步论。

  从前宴客,一席多不过十余金;近日豪士宴客,动逾百圆。昔人举动,太寒俭矣。这算不算进步,却是疑问。但以提倡汽车主义的胡适之看来,当然也应以进步论。

  东交民巷中充洋巡捕者,严阻诸色车辆行走,独马车可以任意奔驰,无论乘坐何人,概置不问。今每岁出修路费五千元,始准行车。有心人经过此巷,能无感动于中。

  这无关于进步与否,不过是我们不大知道的一件事罢了。

  京城贱役,如舆台皂隶,以及剃头修脚之辈,无不自称其母曰“我们老太太”,其子曰“我们少爷”,称其同业之母则曰“你们老太太”,同业之子则曰“你们少爷”,称呼之滥,可谓已极。惟不自称其妻曰“我们太太”,同业之妻曰“你们太太”,大是怪事。

  “老爷”、“太太”的普遍化,是北京语言中的一个大进化,因为中国语言中,没有一个人对人的普通敬称,如英语的“Mr.”与“Mrs.”,法语的“Monsieur”与“Madame”,德语的“Herr”与“Frau”之类;而将来能于有这资格的,亦许就是北京的“老爷”、“太太”。到那时,我们看见掏毛厕的老王来了,就说:“王老爷,您好啊,来掏毛厕啦。您吃勒没有?”那就真到了一切平等的境界了。

  (以上二则原载1927年12月31日《语丝》第4卷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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