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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建忠上李鸿章书


  《马氏文通》的作者马建忠,是留法学生中的老前辈。他一生事迹如何,我们不甚知道。又除《文通》一书以外,也没有看见他什么别种著作;因皮颇有人疑心《文通》是马湘伯代做了替他老弟张张门面的。

  在曾纪泽的日记(上海申报馆光绪七年出版的《曾侯日记》)里,光绪四年九月初八日条下,有马氏写给李鸿章的这样的一封信:

  四月以来,政治学院工课甚紧,考期伊迩,无暇将日记缮录呈上。郭星使于四月下旬至法,五月初呈国书,札忠兼办翻译事务,并承多加薪水;长者之赐,忠何敢辞?惟翻译事少,不致荒功,无负来欧初意。五月下旬,乃政治学院考期,对策八条:第一问为万国公法,都凡一千八百页,历来各国交涉兴兵疑案存焉。第二问为各类条约论,各国通商,译信,电报,铁路,权量,钱币,佃渔,监犯,及领事交涉各事。第三问为各国商例,论商会汇票之所以持信。于以知近今百年,西人之富,不专在机器之创兴,而其要领,专在保护商会。善法美政,昭然可举。是以铁路,电线,汽机,矿务,成本较巨,要之以信,不患其众擎不举也。金银有限而用款无穷,以楮代币,约之以信,而一钱可得数百钱之用也。

  第四问为各国外史,专论公使外部密札要函,而后知普之称雄,俄之一统,与夫俄土之宿怨,英法之代兴,其故可尔见缕而陈也。第五问为英美法三国政术治化之异同,上下相维之道,利弊何如。英能持久而不变,美则不变而多蔽,法则屡变而屡坏,其故何在?

  第六问为普比瑞奥四国政术治化。普之鲸吞各邦,瑞之联络各部,比为局外之国,奥为新崛之后,措置庶务,熟为得失?第七问为各国吏治异同,或为君主,或为民主,或为君民共主之国,其定法,执法,审法之权,分而任之,不责于一身。权不相侵,故其政事纲举目张,粲然可观。催科不由长官,墨吏无所逞其欲。罪名定于乡老,酷吏无所舞其文。人人有自立之权,即人人有自爱之意。第八问为赋税之科则,国债之多少。西国赋税,十倍于中华,而民无怨者。国债贷之于民,而民不疑,其故安在?

  此八条者,考试对策凡三日,其书策不下二十本,策问之纲目盖百许条。忠逐一详对,俱得学师优奖,刊之新报,谓能洞隐烛微,提纲挈领,非徒钻故纸者可比。此亦西人与我华人交涉日浅,往往存藐视之心,故有一知半解,辄许为奇;则其奇之,正所以轻之也。忠惟有锐意考求,讵敢以一得自矜哉。忠自到巴黎后,多与当道相往还;而所最善者,则有彼之所谓翰林院数人,专讲算、化、格致诸学,与夫各国政事替兴之由。各国钦仰,尊如北斗。渠辈见忠考究西学,谆谆教诲,每劝忠考取彼国功名。对以远来学习,只求其实,不务其名。劝者云:“徒兢其名,而不务其实,吾西人亦患此弊。然名之不扬,则所学不彰。

  故华人与西人交涉,时时或被欺蒙。非华人之智短才疏也,名不扬而学不彰,则不足以服之也。且办交涉以文词律例为主,讲富强以算学格致为本。盖中国不患不富,而患藏富之不用。将来探矿酿酒,制机器,创铁路,通电报诸大端,在在皆需算化格致诸学。我国功名,皆以此为宗。子欲务实,意在斯乎。以子之所学,精而求之,取功名如拾芥,何惮而不为耶?”忠以此说商之二监督,允其赴试。既应政治学院试,毕,然后乃试文词。六月底试第一场,场期二日:第一日以拉丁文拟古罗马皇贺大将提都征服犹太诏,又以法文译埃及希腊水战拉丁歌章;次日考问舆图,及希腊拉丁与法国著名诗文,兼问各国史学,复得宗师优奖,谓“愿法人之与考者如忠,斯可矣”。一时在堂听者,不下数百人,咸鼓掌称善。而巴黎新闻纸传扬殆遍,谓日本波斯土尔基人负笈巴黎者,固有考取格致秀才及律例举人,而东土之人,独未有考取文词秀才者;有之,则自忠始也。忠念些须微名,而震振若此,亦见西人好名之甚也。年终考文词秀才第二场,兼考格致秀才:来年春夏之交,可考律例格致举科。近日工课稍宽闲,至炫奇会游览。四方之来巴黎者,毂系肩摩,多于平日数倍。

  但炫奇会所以陈各国新得之法,令人细玩,会终标奖其最优者,原以激励智谋之士。然而炮之有前膛后膛,孰优孰劣?弹之贮棉药火药,何利何弊?附船之铁甲,有横直之分;燃海之电灯,有动静之别;而水雷则有拖带、激射、浮沉之不一;炮垒则有连环、犄角、重单之不同,均无定论,是军法之无新奇者也。煤瘴之伏矿中,无定法可免;真空以助升降,无善术可行,矿务之犹有憾事也。机织之布,敏捷而不耐久;机压之呢,耐久而不光滑:机纺之绸,价廉而无宝光,此纺之织犹待考求也。下至印书、酿酒、农具,大抵皆仿奥美二国炫奇会之旧式,并未创有新制。至于电线传声与电报印声,徒骇见闻,究无大益。惟英太子之珠钻玩好,法世家之金石古皿,独辟新奇,乃前此所未曾有。然此不过夸陈设之精,供游观之乐,以奢靡相矜而已,岂开会之本意哉?但法人之设此会,意不炫奇而在铺张。

  盖法战败赔款后,几难复振。近则力讲富强,特设此会,以夸富于外人。有论中国赛会之物,挂一漏万。中华以丝茶为大宗,而各省所出之绸,未见铺陈;各山所产之茶,未见罗列。

  至瓷器之不古,顾绣之不精,无一可取。他如农具人物,类同耍物。堂堂中国,竟不及日本岛族。岂日本之管会,乃其土人,而中华则委之西人之咎乎?以西人而陈中华土产,宜乎其见闻之浅也。有以质之忠者,忠惟云:“赛会伊有监会之人,余不敢越俎而谋,又何能详言其故?”此巴黎炫奇会之大略也。窃念忠此次来欧,一载有余。初到之时,以为欧洲各国富强,专在制造之精,兵纪之严。及披其律例,考其史事,而知其讲富者以护商会为本,求强者以得民心为要。护商会而其税可加,则币藏自足。得民心则忠爱倍切,而敌忾可期。他如学校建而智士日多,议院立而下情可达。其制造军旅水师诸大端,皆其末焉者也。于是以为各国之政尽善尽美矣,及入政治院听讲,又与其士大夫反复质证,而后知“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之论为不谬也。英之有君主,又有上下议院,似乎政皆从出;不知君主徒事签押,上下议院徒托空谈,而政柄操之首相与二二枢密大臣;遇有难事,则以议院为借口。美之监国由民自举,似乎公而无私矣;乃每逢选举之时,贿赂公行。更一监国,则更一番人物,凡所官者,皆其党羽。欲望其治,得乎?法为民主之国,似乎入官者不由世族矣;不知互为朋比,除智能杰出之士如点耶诸君,苟非族类,而欲得一优差,补一美缺,戛戛其难之。诸如此类,不胜枚举。忠自维于各国政事,虽未能窥其底蕴,而已得其梗概,思汇为一编,名曰“闻政”,取其不徒得之口诵,兼资耳闻以为进益也。西人以利为先,首曰开财源,二曰厚民生,三曰裕国用,四曰端吏治,五曰广言路,六曰严考试,七曰讲军政,而终之以联邦交焉。

  现已稍有所集,但恨忠少无所学,举重若泰山;涉猎不广,每有辞不达意之苦。然忠惟自录其所闻,以上无负中堂栽培之意,下无虚西人教诲之敦,敢云立说也哉?

  据曾氏说,马氏是个郎中,由“李相派至法国学院讲求学术”的;他那时“年才三十有二,精通法文,而华文函启,亦颇通畅,自达其意,洵英材也”。这是奖为“佳士”,为“通品”的意思。又“取原函稍为润饰而录存之”,乃又是代将白话译为文言的意思了!

  马氏信中所说的话,也有说得很对的,但也有瞎吹得可笑的,如将学校中的问答考试,作为策问之类(虽然策问也不过是乱诌而已,但性质究与校课不同);也有胡闹得该打的,如论炫奇会及论各国政体之类。但他既进法科,又兼进文理科,他的精神魄力,也着实可惊。虽然是“羊头上搔搔,狗头上摸摸”,结果只是做成了个“三脚猫”,但至少至少总比吃饱了面包牛肉专门坐咖啡打诨的好一点。

  他那时把西洋的东西,混而通之看作汤团大一个,名之曰西学,要将它一口吞完了回来,在我们看来,真是糊涂到万分了。但这是当时一般士大夫的见解,并不是他一个人如此。我们能于知道西洋学术中也有许许多多的麻烦经络,乃是我们生长于二十世纪中的人物的福缘,在他那时是谁也梦想不到的。

  我们知道西学一个名词之可笑,也就应该知道“中国学”一个名词之可笑。因为在这一个名词之下,洋方子也就把中国所有一切学问看作汤团大一个;结果是吃到汤团皮的已没有几个,吃到馅的更是千难万难;普通只是呷了一口汤,或者是一口洗锅水!

  (原载1926年3月8日《语丝》第6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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