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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影(1)


  我友疑古玄同说:“凡爱摄影者必是低能儿。”旨哉言乎!旨哉言乎!夫摄影之为低能玩意,正不待不爱的人说,便是我这冒充爱的人,也肯大承而特认。问其故,则因“摄影太容易了:无论何人,五分钟之内保可学会。”五分钟之内可以学得会的东西,当然进不得艺术之宫,因此,我们这班背着镜箱的特种“皮带阶级”,当然也就没有披起长头发,戴起阔边帽的福缘!

  ①此处实际是答客问形式。并不是钱玄同先生真说了这样的话。两人惯用这种唱双簧的形式。另见《奉答王敬轩先生》。

  我们既然做不得艺术家,又开不得照相馆(我们要想开照相馆,一定是“六十天早关门”),而还白天背镜箱,晚上摸黑房,这究竟为的是什么?我说:不为什么;为的是消遣。所谓消遣,乃是吃饱了饭——或者说:吃不饱了饭——寻些事做,把宝贵的光阴在不宝贵中消磨了。八年前,鲁迅在绍兴馆抄写《六朝墓志》,我问他目的安在,他说:这等于吃鸦片而已。呜呼,吾于摄影亦云然。若言“为摄影而摄影”,以自比于艺术家之“为艺术而艺术”,则是冒牌西贝货,其不为高能诸君所齿冷者几希!

  说到照相,就不得不联想到照相馆。曾有数次,有人看了我的作品,说,“你照得真好;照相馆也不过如此!”在他是恭维到了十二分,在我却气到了十二分以上。我并不说所有的照相馆都是不堪,而不不堪的也实在寥寥无几。他们的不堪处,还不在于门口挂起军人政客戏子婊子的照片,而在于把照相当做一件死东西:无论是谁的“脸谱”到了他们手里,男的必定肥头胖耳,女的必定粉装玉琢——扬州剃头匠与苏州梳头娘姨的手艺,给他们一箍脑儿包承去了!

  其实,我们也不能完全冤枉照相馆;照相馆中人,也未必一致愿意这样做。无如他们是营业的;既要营业,就不得不听社会的使唤。正如沈尹默尽可以不吃猪肉;他若开了饭馆,忽然来了一客,叫“伙计!来一个三斤重的肘子”,他也不得不垂着双手说:“是;红烧的罢?”

  二十年前的照相,照例是左坐公而右坐婆,中间放一张茶几;几上有的是盖碗茶、自鸣钟、水烟袋,或者还要再加上些什么不相干的东西。这种的照片现在已经不大看见了,而照相馆里闹的笑话,还仍旧是层见叠出。某照相馆的掌柜告诉我:“有时候,我们自己觉得照得很不错,顾客却以为极坏,说:‘这是什么东西!非给重照不可。’有时候,我们自己觉得照得真不像样,顾客却得意非常,添印了一打又一打。有时候,我们觉得面孔太大了,非加上软光镜不可,顾客却愤愤的说:‘我好好的脸,怎么你给照浮肿了!’甚而至于有过一次,有一位老先生要照一个一尺二寸的半身。我们说:‘这样照出来一定不好,不如照了小的再放大。”而他一定不愿意,而且还许用软光镜;请问这样照法,如何能照得好?又有一次,一位太太吩咐后面的要用马路的背景,前面却要放上几儿、椅儿、花儿、瓶儿、琴儿、瑟儿,种种的摆设。这样不伦不类的布置,我们照的时候就在笑了,照出来叫你看见了,如何不摇头而叹气。”呜呼!吾其摇头而叹气乎?“天下无如吃饭难!”

  然而还有更倒霉的咧!人家请了个画师来,当然要由主人亲自招呼,至少也是书记、帐房、侄儿、小舅子之类;先请坐,次请茶,再请烟,也是一定的程序;画到一半,亦许还端出四碟子的无聊点心来。找了个照相的来可就两样啦!“来了么?叫门房里等。”于是乎劳你驾,稀臭的门房里请你坐一下;而门房大爷的底子钱,也就不得不给。说的是三点钟照,看看已经四点了,上头还是睬也不睬。于是乎再等;由四点而四点半,而五点,而五点半,夫然后才敢陪着笑脸向门房说:“劳驾上去回一声:再迟啦光不够啦。”于是乎门房大爷慢拖慢拖的走进去,一走走了半点钟。于是乎再过了半点钟,才见主人们吃得酒醉糊涂的滚也滚的走出来,一走又走了半点钟。于是乎这样排,那样排,一排又排了半点钟。于是乎照:这可用不着半点钟,一秒钟就够了!

  这种的职业简直不像人做的!幸而我们虽照相而不开照相馆,犹得自命清高,窃附于长衫朋友之林。人家见了,也得瞎敷衍两声,说:“您照相照得好啊!这玩意儿倒有意思。”其实,这好比我们洗澡之后,自己也会扳起臭脚来修修扦扦,幸而不到澡堂里去做扦脚的买卖,此所以仍得像煞有价事而上傲王侯耳!

  “照相是五分钟之内可以学会的”,这也是句真实不虚的话。譬如我买了一个镜箱,怎样装胶片,有两分钟就学会了;怎样对光,怎样板机,有三分钟也就很够学会了。于是乎我就提了镜箱出门去,看见有什么好景致,扳一张,卷一张;便是没有什么好景致,茅厕边也去扳一张,卷一张;而我的亲戚、朋友、小弟弟、小妹妹们,知我有了镜箱了,一个个都来要求我扳一张,卷一张,而我也正苦没有什么东西可照,乐得给他们扳一张,卷一张。扳了卷了之后,冲洗的事有别人做,印晒的事有别人做,放大的事也有别人做……总而言之统而言之,我只消能于扳一张卷一张,我就“会了”。

  我“会了”之后,每年夏季取出镜箱来扳,冬季藏着镜箱听其陈蛀;到过了十年,作品也就贴满了十大本了;于是乎我就“会了”而又“会了”。无如我这十年的“会了”,还只等于五分钟的“会了”!而人家却有苦心研究了十年还不敢说“会了”的,呜呼!此“会了”之所以可恶而该打也。

  照相总比不上图画,这也是件千真万确的事。不信你拿一幅极好极好的照相给一位品评家看,他必定说:“好是好的,可惜是照的,不是画的。”这句话里所包含的意义是:先问是画不是画,好不好是其次。但是,假使你拿一幅极不堪的画给他看,他可又要说:“这是什么东西!算不得画!”这又是要问好不好,而不问画不画了。这是什么逻辑?

  有人说:“照相是有假借的,图画是用真本领画出来的。”不差不差;然而请问老爹:写生之谓何?且就音乐作一更的切之比喻:口唱是用真本领唱出来的;流氓的唇吹哨,是用真本领吹出来的,其余无论何种音乐,都是要假借乐器的;然而……然而照相总比不上图画,这是千真万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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