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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五


  好人禁不住几句好话,老人的脸皮薄,不好意思严词拒绝:“好吧,干干瞧吧!冠晓荷要是胡来,我再不干就是了。”“有你我夹着他,他也不敢太离格儿了!”白巡长明知冠晓荷不好惹,而不得不这么说。

  老人答应了以后,可并不热心去看冠晓荷。在平日,老人为了职业的关系,不能不听晓荷的支使。现在,他以为正副里长根本没有多大分别,他不能先找晓荷去递手本。

  冠晓荷可是急于摆起里长的架子来。他首先去印了一盒名片,除了一大串“前任”的官衔之外,也印上了北平小羊圈里正里长。印好了名片,他切盼副里长来朝见他,以便发号施令。李老人可是始终没露面。他赶快的去作了一面楠木本色的牌子,上刻“里长办公处”,涂上深蓝的油漆,挂在了门外。他以为李四爷一看见这面牌子必会赶紧来叩门拜见的。李老人还是没有来。他找了白巡长去。

  白巡长准知道,只要冠晓荷作了里长,就会凭空给他多添许多麻烦。可是,他还须摆出笑容来欢迎新里长;新里长的背后有日本人啊。

  “我来告诉你,李四那个老头子是怎么一回事,怎么不来见我呢?我是‘正’里长,难道我还得先去拜访他不成吗?那成何体统呢!”

  白巡长沉着了气,话软而气儿硬的说:“真的,他怎么不去见里长呢?不过,既是老邻居,他又有了年纪,你去看看他大概也不算什么丢脸的事。”

  “我先去看他?”晓荷惊异的问。“那成什么话呢?告诉你,就是正里长,只能坐在家里出主意,办公;跑腿走路是副里长的事。我去找他,新新!”

  “好在现在也还无事可办。”白巡长又冷冷的给了他一句。

  晓荷无可奈何的走了出来。他向来看不起白巡长,可是今天白巡长的话相当的硬,所以他不便发威。只要白巡长敢说硬话,他以为,背后就必有靠山。他永远不干硬碰硬的事。

  白巡长可是没有说对,里长并非无公可办。冠晓荷刚刚走,巡长便接到电话,教里长马上切实办理,每家每月须献二斤铁。听完电话,白巡长半天都没说上话来。别的他不知道,他可是准知道铜铁是为造枪炮用的。日本人拿去北平人的铁,还不是去造成枪炮再多杀中国人?假若他还算个中国人,他就不能去执行这个命令。

  可是,他是亡了国的中国人。挣人钱财,与人消灾。他不敢违抗命令,他挣的是日本人的钱。

  象有一块大石头压着他的脊背似的,他一步懒似一步的,走来找李四爷。

  “噢!敢情里长是干这些招骂的事情啊?”老人说:“我不能干!”

  “那可怎办呢?四大爷!”白巡长的脑门上出了汗。“你老人家要是不出头,邻居们准保不往外交铁,咱们交不上铁,我得丢了差事,邻居们都得下狱,这是玩的吗?”“教冠晓荷去呀!”老人绝没有为难白巡长的意思,可是事出无奈的给了朋友一个难题。

  “无论怎样,无论怎样,”白巡长的能说惯道的嘴已有点不利落了,“你老人家也得帮这个忙!我明知道这是混账事,可是,可是……”

  看白巡长真着了急,老人又不好意思了,连连的说:“要命!要命!”然后,他叹了口气:“走!找冠晓荷去!”

  到了冠家,李老人决定不便分外的客气。一见冠晓荷要摆架子,他就交代明白:“冠先生,今天我可是为大家的事来找你,咱们谁也别摆架子!平日,你出钱,我伺候你,没别的话可说。今天,咱们都是替大家办事,你不高贵,我也不低搭①。是这样呢,我愿意帮忙;不这样,我也有个小脾气,不管这些闲事!”

  【①:卑微,低贱】

  交代完了,老人坐在了沙发上;沙发很软,他又不肯靠住后背,所以晃晃悠悠的反觉得不舒服。

  白巡长怕把事弄僵,赶快的说:“当然!当然!你老人家只管放心,大家一定和和气气的办好了这件事。都是多年的老邻居了,谁还能小瞧谁?冠先生根本也不是那种人!”

  晓荷见李四爷来势不善,又听见巡长的卖面子的话,连连的眨巴眼皮。然后,他不卑不亢的说:“白巡长,李四爷,我并没意思作这个破里长。不过呢,胡同里住着日本朋友,我怕别人办事为难,所以我才肯出头露面。再说呢,我这儿茶水方便,桌儿凳儿的也还看得过去,将来哪怕是日本官长来看看咱们这一里,咱们的办公外总不算太寒伧。我纯粹是为了全胡同的邻居,丝毫没有别的意思!李四爷你的顾虑很对,很对!在社会上作事,理应打开鼻子说亮话。我自己也还要交代几句呢:我呢,不怕二位多心,识几个字,有点脑子,愿意给大家拿个主意什么的。至于跑跑腿呀,上趟街呀,恐怕还得多劳李四爷的驾。咱们各抱一角,用其所长,准保万事亨通!二位想是也不是?”

  白巡长不等老人开口,把话接了过去:“好的很!总而言之,能者多劳,你两位多操神受累就是了!冠先生,我刚接到上边的命令,请两位赶紧办,每家每月要献二斤铁。”“铁?”晓荷好象没听清楚。

  “铁!”白巡长只重说了这一个字。

  “干什么呢?”晓荷眨巴着眼问。

  “造枪炮用!”李四爷简截的回答。

  晓荷知道自己露了丑,赶紧加快的眨眼。他的确没有想起铁是造枪炮用的,因为他永远不关心那些问题。听到李老人的和铁一样硬的回答,他本想说:造枪炮就造吧,反正打不死我就没关系。可是,他又觉得难以出口,他只好给日本人减轻点罪过,以答知己:“也不一定造枪炮,不一定!作铲子,锅,水壶,不也得用铁么?”

  白巡长很怕李老人又顶上来,赶快的说:“管它造什么呢,反正咱们得交差!”

  “就是!就是!”晓荷连连点头,觉得白巡长深识大体。“那么,四爷你就跑一趟吧,告诉大家先交二斤,下月再交二斤。”

  李四爷瞪了晓荷一眼,气得没说出话来。

  “事情恐怕不那么简单!”白巡长笑得怪不好看的说:“第一,咱们不能冒而咕咚去跟大家要铁。你们二位大概得挨家去说一声,教大家伙儿都有个准备,也顺手儿教他们知道咱们办事是出于不得已,并非瞪着眼帮助日本人。”“这话对!对的很!咱们大家是好邻居,日本人也是大家的好朋友!”晓荷嚼言咂字的说。

  李四爷晃摇了一下。

  “四爷,把脊梁靠住,舒服一点!”晓荷很体贴的说。“第二,铁的成色不一样,咱们要不要个一定的标准呢?”白巡长问。

  “当然要个标准!马口铁恐怕就……”

  “造不了枪炮!”李四爷给晓荷补足了那句话。“是,马口铁不算!”白巡长心中万分难过,而不得不说下去。他当惯了差,他知道怎样压制自己的感情。他须把歹事当作好事作,还要作得周到细腻,好维持住自己的饭碗。“生铁熟铁分不分呢?”

  晓荷半闭上了眼,用心的思索。他觉得自己很有脑子,虽然他的脑子只是一块软白的豆腐。他不分是非,不辨黑白,而只人模狗样的作出一些姿态来。想了半天,他想出句巧妙的话来:“你看分不分呢?白巡长!”

  “不分了吧?四大爷!”白巡长问李老人。

  老人只“哼”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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